第43章 合同
他这一声哥叫的我大热天一激灵。
耳钉平时叫我老板,有时候跟我生气还会喊我姓崔的,态度远算不上恭敬。只有一种情况会叫我哥。
“没钱。不是刚给你发了工资嘛,怎么又要借钱。”
耳钉嘿嘿一笑,跟我碰了一下啤酒瓶:“你看你,想哪去了,我是想问你,是不是遇上难处了,如果缺钱的话,跟老弟言语一声,我回家找老爷子老太太去。”
我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前两年他仗着嘴甜,打着处对象娶媳妇的名义没少从老两口手里骗钱,时间长了老两口也就长了心眼,一分钱都不给他,就攒着买房,着实把他气够呛,声称一分不会再要家里的,现在居然愿意为了我破例。
“没事儿,别瞎操心,老两口攒点钱不容易,你别老打歪主意。”我吹了半瓶,透心凉,舒服了不少。
对耳钉来说,好像最难的事就是跟钱有关的事,只要能用钱解决,都不算事儿。可我遇到的事儿不一样,要真那么容易,也就不用丧气了。
“那你就别天天愁眉苦脸的了,咱们店里生意本来就不好,你再天天拉个脸,上门的客人都得被你赶跑了。”
这小子邪门,平日里自己对客人都不怎么热情,现在还说上我了。再说了,老子开的是旧货店,是收东西的,我那么热情干嘛,杀价的时候该怎么下刀子。“你什么情况,怎么操心起生意来了?”
耳钉笑了笑,有点苦,却没说咋回事,只是招呼喝酒,我感觉他应该是缺钱花,就说下个月开始再给他涨二百。
喝着酒微信语音响了,是老六。
老六自然不是名字,是代号。和我一样,老六的爸妈也是同一所大学的老师,我们都是家属楼里长大的。当时一起玩的孩子很多,我排老四,他排老六,长大了以后就我俩对胃口能玩到一起去。和我家不同的是,他爸妈有眼光,挣了钱不花,攒着买房子,专门挑城市边缘买,那几年城市扩建,不管往哪边扩他家都是拆迁户,挣了不少钱。我前些日子回老家借的车就是他的,新款的奥迪a6。
“怎么了,车的油不是给你加满了吗?”我一边夹花生米一边扯淡:“我可没借你车搞什么车震之类的。”
老六的声音很垮,像个二流子:“别扯犊子,你就算把车撞了我还能说啥。”
这话说的,虽然是好话,可不怎么中听,我闲着没事撞车干什么。
“你电话怎么了,一直关机。”
我的电话砸僵尸了,就是你小时候看电影吓得嗷嗷哭里头的那种僵尸,不过这话没法说:“擦,别提了,出去玩给丢了。你找我有事?”
难怪他用微信找我。
“有正事。你家老爷子走的突然,留了不少东西在单位。学校要翻新楼,让大家收拾呢。你有时间过来看看啊,把有用的拿回去,没用的就都销毁了。”
还真是正事。这小子走他爸妈的路子,进了学校的后勤,消息比我灵通。
“啊,知道了,有时间的时候我去,到那找谁啊。”
老六嘿嘿一笑:“我给你打电话,你说这事儿找谁。”
又扯了几句挂了电话,我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今天喝了酒肯定去不上了,明天再说。
我爸妈之前工作的学校,当年也是东北地区有名的好学校,后来搞高校并组,和别的学校成了一家,占地面积非常大。我开着自己那辆面包车进了校园,兜兜绕绕找到了后勤处,给老六打了电话,没一会儿就见一个大胖子从楼里走了出来。
“我说你大小也算个老板,能不能把你这破车换一换。”他一见面就磕碜我:“门卫怎么搞的,居然让你就这么进来了。”
我扔给他一根烟,作势要踢他:“门外大爷又不是不认识我。你懂个屁,这车拉货是好样的。我要是开着奥迪去送货,交警抓着怎么办,客货混装可是要罚钱的。”
“还是这德行,真能白话”老六灵巧地躲开我的脚,典型的篮球场四大怪之一的灵活死胖子。“车扔那边树荫下头去,这破天,太热了,这才九点就让人熬不住了。”
我俩走了没几步,他就一头的汗了,嘴里呼哧带喘的,我瞧着难受:“我说你是不是该减肥了,再这么下去三高得要你命。”
“嗨,我这体质,喝口凉水都胖,打小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甩了一把额头的汗:“不行了不行了,这楼里没空调,更热,我实在受不了,钥匙给你,三楼306,你进去找吧,快去快回昂。”
他随手叫住一个人,让人家帮忙去买冰棍,我看得好气又好笑,两百多斤爬上爬下确实太难为他了。
这栋楼原本是档案馆,后来搞电子档案,有些资料被销毁,有些转化成了电子文档,就空出来不少地方。慢慢的便成了学校堆放没用物资的场馆,归了后勤处管理。我爸没了以后,除了一堆办公用品外,还留下了不少资料,当时我没心情处理,就寄存在了这里。
这栋楼是典型的苏式风格,当年老大哥派遣的专家就在这里工作。爬上三楼,走廊的灯都坏了,显得有些阴暗。我按照老六说的找到306,打开门就是一股热浪来袭。为了存放东西,这间屋子就一扇窗户,非常闷。
房间里摆着三排很宽的铁架子,上面的东西非常多,堆放得杂乱无章,比我的仓库还乱套,我看着就头疼。好在做了简单的区分,个人物品和学校的东西是分开的。
这间屋子看样子很久没人进来了,到处都是灰尘,我翻了一会儿被呛得不行。好不容易找出两个大箱子,里头就是我爸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书,小说、专业书都有,还有一些科学杂志。除了书之外,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牛皮纸袋,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我皱起眉头,这就不好弄了,纸袋子里装的可能是学校的资料,按理说我是不应该拿走的。想了想,我搬了一摞书坐下,打算查看后进行分类。
大部分的袋子里装的都是教案,那个年代的老师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后要写总结,都是形成纸质教案,相比之下现在的老师只需要敲敲键盘,做做幻灯片轻松多了。我爸的字写得很漂亮,清秀得不像是男人的字。
这些教案大概率已经没用了,上面的内容也都离不开教科书,不涉及保密,我速度很快地就看完了大半。
屋里确实太热了,我的汗水顺着脖子流向后背,还没彻底愈合的伤口痒痒的。房间里挂着严禁烟火的牌子,我不想惹麻烦,就把门打开,倚着门抽了根烟,剩下的东西也不打算看了,学校既然放心让我来拿,肯定没什么有用的。
两个大箱子不能一次搬下去,老六也不会上来帮忙,我只能分两趟往下运。先搬了一箱书下去,老六坐在树荫下吃着冰棍,喊我过去先来一根。我热得不行,看他悠哉游哉的样子就来气,过去拍了他一把,结果弄了一手汗,真恶心。
“我说你们后勤处能不能好好收拾收拾库房,灰比你的脸皮都厚了,时间长了都能得尘肺。”
“耗子都不去的地方,有什么可收拾的。要不是打算翻新,鬼才来这。你家老爷子留下的东西挺多啊,有好玩意吗?”老六说的好玩意,是指一些特殊的“图书”。那个时代没有互联网,思想管控得严,也就催生了一批“禁书”。说是“禁书”,放到现在来看就是小儿科,可对当时的人来说却非常刺激。我们小时候经常偷溜进办公室,翻找大人们藏起来的好东西。
“都他妈这么大了,还这么幼稚,有那工夫看点日本欧美的不香?”我对这些东西素来没什么兴趣:“再说了,我家老爷子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会有这种东西?小心让他听见了半夜找你。”
老六神色一黯:“崔叔要是真的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老六他爸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平日里对他要么严词训斥,要么就是打骂,再加上他妈做饭不好吃,这小子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泡在我家听我爸讲故事,顺便蹭饭。我爸妈走的时候,他哭得比我还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亲爹妈。
“别胡说八道了,你要再不减肥,很快就能下去亲自见到他了。”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爸的事搞得我一头包,死不死的真不一定,不过这事没法跟他说。
扔掉雪糕棍,我又进了楼打算把剩下的箱子搬下来。到了306门口,我突然发现有个地方不对劲。
刚刚有人来过。
房间的地面上,有一层灰尘,我刚刚走了一圈,留下了一堆脚印。
我踢了踢刚刚扔掉的那颗烟头,它被踩扁了。
这房间刚刚有人来过。他很谨慎,应该是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我走过的地方,所以没留下什么别的脚印。但是他没注意到我把烟头扔在了门槛边,不小心踩了一脚。
房间里的东西虽然多,但都不大,藏不住人,这人肯定已经离开了。我走向剩下的箱子,里头有好几十个牛皮纸袋,看不出来有没有比刚才少。
我检查一圈没发现异常,就搬了东西锁门下楼,跟老六说了自己的发现。这小子脸色一变:“这破楼里一个人都没有,平时大门都是锁着的,我刚才也没见人进出啊。”
不怪他变了脸色,这事儿吧,可大可小。
我毕竟没真的看到人,兴许那个烟头是我自己踩的也说不定,那就万事大吉。
可是万一真的有人溜进去了,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我们这所大学当年有军工专业,那仓库里存放的东西里头,是真有涉密内容的。严格来说,就连我单独进去找东西都是违规的,要是有人拿这事较真,老六会吃不了兜着走。
许是着急,他的汗出得更厉害了:“这样,我就不陪你了,你带着崔叔的东西先走,我找两个保卫科的人过来,在楼里好好搜一搜。”
我点头,这事我帮不上什么忙。
开车路过篮球场的时候,一群大学生玩得正热闹。我目光发散,好像看见了三个小孩和另外一帮打群架的场景,其中有一个小黄毛,一个劲的哭,还有一个假小子,下手特别狠。
不知道他俩在做什么。
原本想把东西送回家属楼里的房子,一想到那栋楼也是步梯,我家又是四楼,就不想动了,干脆拉回了店里。
耳钉又在玩电脑,我打发他去车上搬东西,从冰箱里找出瓶啤酒解暑。
那两个纸箱子很大,一个人抱起来有些费劲,耳钉搬的时候,两只手只能抠着纸箱底部的边沿,重量就都压在了中间的位置,他刚一进屋,纸箱就漏了,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
我气的想踢他,只能打发他先去搬另一个,自己收拾起来。牛皮纸袋已经算是比较结实的袋子了,可还是有一个摔碎了。我划拉起袋子里散落的纸,发现和我之前看的教案材质不太一样。
这是一份房屋买卖合同。卖方叫赵长城,买方是崔东来。
崔东来是我爸。
我爸还留了另一套房子给我?
等看清房屋地址的时候,我的兴奋就消失了。因为这套房子位于大杨树村,那是我的老家。
农村的房子不像城里,并没有房产证,都是村委会批一块宅基地建房。要是有人想买卖,签个协议就行。赵长城应该是村里人,我爸从他手里买了一套房子,时间是01年,价格非常便宜,放到现在连城里的几平米都买不到。
我家在村里的那套房子,是在我爷爷老房子的基础上重建的,用的是自家的宅基地,我爸买别人家的房子干什么?这事儿怎么从来没听他们提起过。
涉及到我爸的事情,在现在的我看来处处都透着股不正常,我打算回村里看看,这趟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