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城西训练营的内部停车场一直是需要权限才能进入的,裴延乐意给朋友搭顺风车,林墨青也很干脆地接受好意。
裴延周六早晨五点准时醒来,打开终端,发现林墨青在一个小时前给自己发了讯息:【到点先来红楼吧,我还有点工作。】
红楼是行政楼边上学生办公楼,学生组织、社团、协会等等的办公室、会议室都汇聚在那一片。
裴延发消息问:【哪个办公室?我上来等。】
林墨青很快就回复了他:【也可以,c座210。】
裴延看着终端界面呆了会儿,210大概是校广电联的办公室。虽说诺拉周刊的确是在周六早上发行,但忙了个通宵是不是太夸张了。
五点半不到,他开车来到红楼底下,把车往路边随意一停。
这一片的建筑风格很一致,都是工业风的红砖建筑,红楼c座是挨着钟塔的那栋大楼,向着步行街的侧边,暗绿色的爬山虎自角落一路直登灰瓦楼顶,覆盖了大半面楼墙。
二楼用不着升降梯,他拐上楼梯,几个跨步就登了上去。
210室门侧有信息栏,所属是校广电联,人员则只挂了林墨青一人的名字。裴延抬起手,刚想敲门,有人拉开门侧身走了出来,他敲了个空。
这是一个身材很高大的男生,目测比裴延要高五六公分,显然,他被一大清早屋外居然站了个人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喊了裴延的名字。
裴延想起来了,他是休·沃尔斯特。
沃尔斯特朝屋内喊了一句:“墨青,有人找。”
门半开着,裴延看到林墨青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蓝眼睛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沃尔斯特又朝裴延友好一笑,这才离开了。
裴延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推门进办公室:“你通宵了?”
林墨青“嗯”了声,声线带上点沙哑:“这周的工作十年级负责,小孩第一次做没经验,就带了带。”
小孩……
和十年级学生同龄的裴延面露古怪。
他拿起林墨青桌前的水杯去接水:“其他人呢?回去睡觉了?”
“想什么呢,”林墨青一哂,拇指点了点隔壁指明所在,“隔壁会议室,再隔壁的编辑室,再隔壁的录音录像室,再隔壁的媒体剪辑室。”
这位已经提前进入万恶资本家模式:“我没睡,下面的没可能睡。”
“老板,”裴延看不下去了,“体恤下员工。”
“我算什么老板,”林墨青哂道,“我要真是老板,早给公司换血了。一群脑子不灵光的。”
有的人一熬夜,脾气就明显比平时暴躁,林墨青就是很典型的这类人。他平时讲话慢条斯理气定神闲,就算是损人也带点笑意,但今天到目前为止这几句话,不是面无表情说的,就是开嘲讽模式说的。
裴延但笑不语,把水给他递了过去。
林墨青接过杯子,眉头松了松:“还是你懂事。”
学生的主业毕竟还是课业,只能把工作集中到周五晚上和周末。校广播电视台的工作只需要在周一前完成就行,时间不算太紧,但校刊是以周刊的形式在每周六清晨发布的,如果效率低下,确实只能从周五晚上一熬再熬。
裴延见林墨青还没忙完,便不再打扰,自顾自坐上了沙发,这才开始注意起周围来。
办公室的装修走的是黑白灰简约风,加上摆设不多,显得十分宽敞,这种彻底的断舍离风格的确和林墨青的行事习惯很符合。
他的目光落到了唯一一处不搭调的地方——一幅装裱过的画倚靠在对面墙边,大半块用黑布遮着,只露出一侧爬满繁复花纹的暗金色画框。
这是什么?还没挂起来的装饰物?
裴延背着手踱了过去,隔着一小段距离单膝半蹲下,看了看,没有贸然揭开那块黑布,先开口询问。
林墨青抬眼,无所谓道:“别人送的成人礼礼物,你要看就看吧。”
“这礼物也提前太多了。”
诺拉的成人礼还远着,裴延边说着边小心揭开,看到画作全貌的那刻,呼吸都放轻了。
——《菩提树下的少年》。
但凡识字的人,没有人会不认得它,就像没有人不认得《蒙娜丽莎》一样。
一人一虎一木一月,一个古老的神话故事,一幅无人不知的名画。这是它的创作者——“漂泊流派”的开山鼻祖高秀年——一生最负盛名的画作。
他酷爱画美少年。
当然,这是一幅临摹画。高秀年的真迹目前藏于安弥博物馆。
裴延盯着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哪里和自己印象中不一样。画中,少年一手紧紧抓住菩提树的树根,正往上空的月亮飘去,而地上的老虎仰头望着他,少年要向施恩于他的老虎挥别,于是回过头来——
这个少年的脸!
裴延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少年的脸被临摹者微微改动,五官稍显稚嫩,但是神似林墨青!
他开口问:“这画……”
“某人的恶趣味而已。”林墨青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自觉开口解释了。
“谁?”
“你刚刚不是在门口见过了吗?”林墨青面无表情地说。
原来是他……
裴延又盯着看了一会儿,倘若这画要挂起来,想象一下林墨青偶尔抬头看到这画的场景,真是又好笑又诡异。
“要挂起来吗?”
林墨青叹了口气:“再说吧。”
清晨六点的闹钟在这时响了起来。
这是林墨青定来给工作收尾的闹钟,他按断了铃声,把文件板关机,起身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这才开始调侃裴延的作息:“你真是有本事,起得比公鸡还早。”
裴绯也给过差不多的评价,她说的是“隔壁的公鸡每天是被你催去打鸣的”。
裴延问:“都做完了?”
“差不多了,我也不是保姆,还得等这儿哄他们回去睡觉。”林墨青很不客气地留下一句话,出门去洗手间洗漱。
裴延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没动,他目送林墨青出门,心说姓林的熬夜后脾气也太扎人,待会儿怎么着也得让他在路上补个觉。
两人下了楼,靠近裴延的车至五米内,车内智控系统的灯光自动亮起。
林墨青刚要低身坐进后排,被裴延一把拉住胳膊。
“坐前面去,真把我当你家司机?”
习惯所致罢了……林墨青斜他一眼,嫌他矫情,接着从善如流地坐进副驾,他这会儿困破天际,无心争辩,待车驶出诺拉的校门,不用裴延提醒,他就从后座拉了张薄毯,放下座椅的靠背,预备要合眼睛睡觉了。
裴延给副驾那侧的光线设置了睡眠环境模式,本来打算路上写个作业,此时有点没心思写,手指不自觉打着拍子,微微别扭。
车子往西一路狂奔,他想,我什么时候会照顾人了?
又是帮倒水,又是帮调光线。仔细一回忆,上次享受他倒水服务的还是家里那位长辈。
琢磨了一会儿,裴延把原因归结为林墨青这人太邪门,此人浑身上下一股金贵劲儿,行事时还以自我为中心,偏偏周围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想起林墨青站在人群中的模样——不刻意追求低调或高调的状态,仿佛对凡事都不在意,不展示自己的所思所想,把言行留给别人理解,把心思丢给别人揣摩,疏离又高高在上。
围在这种人身边,奴性似乎自然而然便萌芽了。
奴性?不行!裴延如临大敌。
车驶出了市内空中轨道,踩上市郊的公路。
月亮在东半球侧,后方的太阳半小时前就探了头,车一路西行,视野范围内唯有玉门关要塞悬在天际,隐隐有下坠之势。
裴延慢慢地想别的事情。
他想到自己最近几门课,接着想到待会儿要刷的学时,想到大学的申请问题,又回忆了一番裴思泰的月程表,本月是否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回去。
随后,他想到裴绯那档事,再想到范肖,觉得这个姐夫确实还可以。
林墨青睡得不沉,又半小时后,他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没有焦距、朦朦胧胧地落在一个不知名的点上好一会儿,才稍稍醒神,把头别过去看了裴延一眼。
裴延已经开了自动驾驶,正拿着文件板写作业。
林墨青把身子翻正了,调起靠背,又随意地拎起毛毯丢到了后座,打开终端查看工作事项。
“发出来了吗?”裴延问的是校刊。
林墨青闷闷地“嗯”了一声:“迟了半小时。”
“扣工资么?”
“不扣。”林墨青刚睡醒,面容疏懒迟钝,他扯了一个笑,摇头道,“本来就丁点儿工资,再扣就见底了。”
裴延顺着话头八卦薪水:“诺拉的学生工作人员月薪多少?”
“分组织、分部门、分职位。”林墨青随意翻了翻就放下了,“我们这边人均三千左右。跑校外的记者还有补贴。有大型活动的月份,主持人、摄影部都有奖金。”
“这还少?”裴延笑了一声,道,“诺拉的董事会聘谁做的预算?还真肯花钱。”
“你还没订吧?”林墨青把自己的文件板递给了裴延,“看看。”
“还要花钱订?”之前不都是免费看的么,裴延还以为校内人手一份。
“你家报纸大风刮来的?不用花钱订?”林墨青道,“新学期一个月的试阅。”
“我之前那学校还真不用花钱订。”
林墨青杠上了:“信息一旦免费就是变相的强塞,诺拉的学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信息源。”
他讲这话时丝毫不害臊,好像孚援不是这么干的一样,双标得理直气壮。
“唔,”裴延不置可否,“所以订阅率是多少?”
“上学期六个人没定。”
那不就几乎百分之百了么……裴延一手闲搭在车窗框上,扭过头去看林墨青:“我要不订会怎么样?”
林墨青没什么波澜:“不怎么样。”
“真不怎么样?你不会心里记我一笔吧?”
“就这么几块钱的事……”裴延这是纯属无聊和没话找话,林墨青无奈地笑道,“你就算订了,钱进的也是办公室的抽屉不是我的口袋。我又不是ceo,犯得着在意这点盈利?”
裴延笑起来,他点开扉页,又翻到第一篇,闯入眼中的是几个大字——
“《陈述》——丹尼尔·范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