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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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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延看到范肖的名字愣了一愣,接着一目十行看完了范肖的《陈述》,如他方才所想,全篇陈述的是那起在餐厅发生的冲突。

    “别担心。”林墨青的胳膊也支在车门上,他知道裴延已经看完了范肖的文章,“陈述而已,不是检讨,也不是声讨。”

    确实,全文并不长,仅仅是冷静客观的陈述——曼尔达和左思颐发生言语冲突,和裴绯发生言语冲突,接着,和本文作者范肖以及若干同学发生肢体冲突。

    范肖将曼尔达传播的谣言作为事情起因进行了解释,但没有在是非观层面给他的行为下判定。而作为首先使用暴力的人,他反思了自己在公共场合使用暴力的行为,并为该行为造成的不良影响致以歉意。

    裴延默然,首先使用暴力的其实该算裴绯,虽然不是拳脚相向,但世上也没有一言不合朝人家泼饭菜的道理。

    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出了口长气,再次觉得裴绯谈的这个男友还算不错。

    “你找的范肖?”他问林墨青。

    “旁观者里面云里雾里的占大多数,”林墨青说,“不澄清对他也没好影响。”

    这就算是默认了。

    诺拉几乎是学生治校,所有的组织办活动时都是自己写策划、拉赞助、联系校外专业团队,只有校会上头有几个不太管事的行政老师。而广电联的所有文字音像内容都只需要经过校会宣传部的简单审核。

    “这样没问题么?李书馨没说什么?”

    “又不是打笔仗公然挑衅,有什么好说的?”林墨青不以为意,“校刊也不是我们的私人工具,曼尔达要是心里不舒服,也大可以登文回敬。但他会吗?”

    答案显然是不会。

    林墨青虽说文章不是声讨、校刊不是私人工具,但大众的态度总归会被这篇文章引导。

    曼尔达会不会被激怒已经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那几个跟着范肖动手的男生的后续。一旦舆论有了方向,有人特意为大众指明了他们该摆出的态度,这就意味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至于遭到周围人的漠视。

    从众就是这样,有时候一起欺负人,有时候一起漠视被欺负的人,但有时候也能一起站出来,指责应该被指责的人。人们通过从众来寻找自己的价值和归属感,因为团结一致的感觉总是那么美妙,成为‘大部分人’就是那么让人安心。

    这件事巧妙就巧妙在引导舆论的人,或者说团体,是模糊不清的。写文章的是范肖,但这文章比起声讨更像是检讨,并没有煽动大众把枪口对准曼尔达,一根刺也挑不出;而文章既然刊登,似乎又代表了十分有话语权的某某圈子的态度。

    暧昧的点在于,圈内每个人,包括林墨青,都能站出来狡辩“我只是公事公办,我本人持保留态度,更没有让大家去指责某某某”,但当个体被模糊,圈子整体呈现而出时,却又的的确确给了大众一种他们站了队的感觉。

    用某个人的明确态度来解决问题,和用某个圈子的暧昧态度来解决问题,性质完全不同,结果也完全不同——它在管与不管之间选择了一个圆润的平衡点。

    裴延回过味来了,把文件板递还回去,心里有点开心:“你不是说不管事么?”

    “算不上管事。”这位家里做新闻的少爷用很不专业的态度说,“舆论有用,所以拿来用用。”

    少顷,车驶入了减速区,那些充满了人工秩序感美学的近郊美景一一消失,换之而来的是远郊的红土,这才是瑞德这颗包装出来的商品星球荒凉的本色。

    “而且,”林墨青看着前方的道路,忽然说,“我看你还挺在意的。”

    裴延倏地别过头看他。

    被看的人面色平和,好似也不觉得自己方才讲了句令人意外的话。

    裴延半开玩笑道:“你还会为我的在意花心思?”

    像你这种人。

    “这就受宠若惊了?”林墨青也笑起来,“你就姑且当作自己被人讨好了。”

    真是蛊惑人心。裴延是个容易被讨好的小孩。

    车驶入内部地下车库,上午九点出头,两人终于赶到训练营。

    第三课时的八个学时是“大气层内飞行”,大部分分机甲都被开走了,收发站一片空荡荡,他们一眼就锁定了此前被“预定”的机甲。

    训练营惯会磨洋工,碰上有学员报修,估计晚上或者隔天才会过来检修,正好送上机会,他们可以在今天学时刷完后抹除罪证,再换个目标下手。

    机甲刚刚拉开动力杆,身子还没拉高,教学系统给出了第一个指令——“用机甲终端连接‘信标’系统”。

    大气层内通信环境比较复杂,飞行器一拉高就会脱离民用通信系统的覆盖空间,所以机甲在飞行时走的是军方的“信标”通信系统。

    “信标”在大气层内可以根据飞行高度、地形、地面基站分布等自动选择无线电波的通信频段,以保证通信质量,在太空中则拥有军方中继卫星、无人区中继站的服务权限。走“信标”通信基本没有失联的顾虑,除非遇上强干扰。

    “信标”的通信权限也分很多种,远航军和近地军有所不同,前者的权限更广泛一些,现役军人和政府高官的权限也有所不同,后者的权限更精简一些。

    裴延和裴绯手握高级军官家属权限,个人终端就能直接连上“信标”,普通人的通信频段由通信公司提供,通信范围被限制在地面高度几百米内,但他们可以一个通讯直接拨给玉门关要塞的裴思泰。

    当然,林墨青目前没有“信标”权限,他通过精神栓开了信标,又将个人终端连上了机甲终端。

    大气层内的飞行规矩多,远比太空飞行更麻烦。为了空中管制的方便,训练营只给这批高中生申请了一条航线,所有人出了远郊的机甲站必须直接升空,朝着背离米尔纳的方向飞行,不但不能踩着米尔纳特区飞,凡是一、二线城市的领空,统统要绕道走。

    裴延无语:“是不是有病,怕我们自杀式袭击冲着爱丽舍宫撞么……为什么西里克斯都去不了,西里克斯也有政要?”

    “哪这么多为什么。”

    “怕不是李灜担心仇富的学生撞了锡林的工业城……”裴延是真挺失望的,梦想破碎,“环球观光飞梭900万一趟坐不起,好不容易能自己开机甲实现了,想看的地方全给绕了!”

    林墨青失笑,真是奇了怪了:“怎么老爱针对李灜?”

    “老百姓闲着骂骂有钱人不是常规操作吗?”

    “话是这么说……”

    裴延又道:“别急,你以后也是要被骂的。”

    林墨青:“……”

    这话其实很有道理。

    事实上,倘若在被喷得狗血淋头的程度上论资排辈,做新闻媒体的有钱人应该是名列前茅的。以林珥蓝为例,每当某个专栏作家、明星记者惹怒了群众或者政治集团,对方的怒火有一半都会冲这位林董发泄。

    李灜作为瑞德首富,反而不怎么被骂,一是因为他爹是受人景仰的“瑞德之父”,二是因为锡林能源工业本身是瑞德在政治角力中的重量级砝码,他被瑞德政府拉去跟总政府扳手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落在群众眼里便镀了一层英雄色彩。

    谈话间,机甲已经拉高到了近万米高空,他们没打算这么快离开对流层,绕着米尔纳的远郊慢慢飘荡。

    s7型的精神栓并不机灵,甚至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老化严重了,然而单纯就系统和驾驶员的视觉共享而言,它的反应速度和画面传播速度已经足够了。驾驶员分明被合金层层包裹,却仿佛有云雾缭绕在身围,亲眼看到了万米高空之下的一切。

    “环球观光飞梭也就这样。”林少爷似有所感,开尊口点评某昂贵的高科技体验项目,“我印象里视觉效果不如机甲,但是听觉、嗅觉的刺激很出彩,气流和湿度的体感也很舒适。”

    环球观光飞梭的乘客也各有精神栓连接,所以林墨青所说的“视觉效果不如机甲”并不是真的。他会有这样的错觉也很正常,自己开机甲视野更自由、第一次开机甲上天心情甚好等等原因,都会催生记忆误差。

    米尔纳仿佛被一个超广角镜头收揽于眼底,这些学生机甲虽然武器库空空如也,但发射武器所用的变焦瞄准系统是可用状态。林墨青远远地对着米尔纳的地标建筑看。

    爱丽舍宫、国会分会、瑞德银行大厦、孚援大厦、曼尔达酒店……

    此时此刻,它们陌生又熟悉。

    布鲁、耶罗、希尔微、瑞德,如果把每一颗行星的行政特区规划叠加对照,会发现它的功能区布局方位几乎完全一致——就在瑞德米尔纳爱丽舍宫的方位上,耶罗高更坐落着无忧宫,希尔微辛柏坐落着夏宫。而这三座行政府邸里的长官,听命于布鲁安弥申布伦宫中的联邦总统。

    “你坐环球飞梭有飞到过市中心上空吗?”裴延问。

    “没。”裴延这话听着好像是自己飞过,林墨青问,“你飞过?”

    林墨青随口一说而已,他没觉得裴延飞过,他甚至觉得裴思泰可能都没飞过。市中心是瑞德的政治心脏,哪天它的上空机甲横行,大约和平年代也看到头了。

    裴延一本正经:“打游戏的时候飞过。”

    林墨青在裴延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他们掉头把机甲开上了既定的航线。

    米尔纳和海洋只隔了一片阻断水汽的狭长山区,几乎是转眼间,底下就从大陆切换成了大洋,他们就像是长途跋涉的飞鸟,一低头发现没有立足之地,只能闷头继续飞。

    飞在大洋正上空的感觉是很奇妙的,看不见任何生物,看不见任何土壤,所到之处唯有亘古不变的寂静,眼底之下近乎黑色的汪洋大海赋予他们一种错觉,仿佛瑞德没有任何地表,仿佛他们是天地间唯一的生灵。

    “我祖父,在我十岁生日时送了我一件特别的礼物。”大概是有感而发,裴延打破了这种神圣的寂静。

    林墨青仍旧沉浸在氛围中,只静静听着,半晌,见那边不继续说了,于是给了点反应:“是什么?”

    “红土勋章。”

    “果然特别。”林墨青淡淡笑了,“期许你将来接过他的担子?”

    裴延一勾嘴角,自嘲一般。

    “怎么,不敢说?”林墨青揶揄,“军政世袭制就差个法律条文了吧。”

    “显然没你敢。”裴延又一次拔高了机甲,道,“去平流层吧。”

    几百年前远征军来到娜星系,从瑞德星带回的一抔红土,象征着人类与陌生星系的第一次接触。这抔平平无奇却意义非凡的红土,后来一直被封存在安弥博物馆,直到瑞德的行星改造工程启动那年才被全部取出。

    此后,每一任瑞德驻守军将军在二十年任期结束后都会获得一枚红土勋章,在金质勋章的中心,红土被树脂包裹,镶嵌其中。

    工程延续两百年,整整十任将军,整整十枚红土勋章,或者也可以说,仅仅十枚红土勋章。

    裴思泰是最后一位驻守将军,连任四十年,拿走了两枚。他的卸任,标志着工程的竣工,也标志着人类当年带走的这抔红土,几百年后重新归于它的故乡。

    “我祖父很少提以前在布鲁的事情。”

    好像他的过去只有瑞德一样,明明两百多岁才第一次来到这片新大陆。

    裴延问:“你家里长辈会吗?”

    “几乎不提,”林墨青缓缓摇头,他打开了瑞德的全息影像,说,“都有自己的原因吧。像我们这样的家族……被派来新大陆占据高地的子女,原本在家族内部也比较边缘化——李家这种做能源工业的是例外。”

    裴家在布鲁没有其他亲缘,裴秦是耶罗人,一战战后一直在希尔微,退役复员后才住到布鲁,裴思泰是裴秦两百岁以后才要的孩子,所以他在青年时代身边就没了亲人,中年后子辈遭遇不幸,晚年是孑然一身来到瑞德的。

    “你们和那边的亲人有联系么?”

    “没,除了名字都挂在家族信托基金上。”林墨青对家族问题不欲多谈,他转移了话题,“你想怎么规划航线?”

    他方才打开的瑞德全息影像标出了红色的禁飞区、蓝色的限时段禁飞区、绿色的可飞行区。米尔纳和西里克斯所在的州红成一片。

    联邦之下各个行星的州市又自成联盟,瑞德十三州联盟,光看这些禁飞区就能大致给其富裕程度排个名。

    课程中有应对各种天气的飞行训练要求,等会儿不一定有想去哪去哪的自由度,加之裴延没特别想去的地方,说:“随便吧,飞满八个小时就好。”

    林墨青一笑,手一划隐藏了飞行区域的三色标注,又把全息影像调大。瑞德星缓缓自转,他对着北半球伸手一点,所点之处白光一闪——那是圣拉曼茨群岛。

    “小长假安排了吗?”

    这话一听就是要做邀请了。

    “还没。”

    “圣拉曼茨的度假区都是李家的产业,我们这些朋友会一起去度假。说起来——你和李书馨还没见过吧。她还挺想认识你。”林墨青说出了裴延预判的那句邀请,“一起来吧?”

    裴延答应了。

    他忽然觉得离奇。

    说起来,无论关照、陪伴,还是带着他融入周边的圈子,林墨青这个天降的好哥哥差不多代行了裴绯的所有职责。

    气流环境友好,机甲飞行平缓,林墨青闲得慌,刚从机甲终端翻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游戏,想要杀点时间。

    他分享给裴延,这是一个做陶艺的小游戏。

    游戏内容不太过脑,具体就是捏陶泥,上色,烧制,倘若第一步没做好,成品会在第三步出现裂痕,甚至整个碎掉。

    机甲里的游戏得对着光屏玩,但操作用的是精神栓,游戏架构上类似虚拟现实,原理上更是同根同源,玩家可以操作得很细腻,认真对付会发现也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裴延跟着林墨青玩这游戏,捏了个大肚子基础款,配上一圈圈极简风格的图案——艺术鉴赏课他家里学校里都上了多年,但自己动手画不太行,又不想露拙,上色的时候出此下策,总之,烧制之前360°欣赏了一遍,自觉做得还不错。

    林墨青还在画,裴延一看,画的莲花、一些古老的宗教元素,不知道能不能用专业这个词评判他画技,但能看得出来他一度在绘画上下过功夫。

    富家子弟什么都会一点挺常见,但裴延对他所画之物还挺意外,问:“你怎么会画这些?”

    “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林墨青不跟一般朋友讲家里事情,但他有意把裴延拉进更小的圈子,没太见外,略微提上两句,“我父亲家的产业以古董和艺术品投资为主,他本人也画画,对古代亚洲一些宗教很感兴趣,所以我小时候对相关的艺术品也接触得不少。”

    裴延“唔”了一声,不追问了。

    他对林墨青家中的事有些粗略的了解,都是裴绯在家里餐桌上无聊八卦过的。小细节不一定真实,大方向不至于错——

    说是林珥蓝的第一任丈夫四十岁出头便自杀后,她来到瑞德后又和第二任丈夫联姻,两人婚前婚后一直各玩各的,但公开场合还是会做表面功夫;然而十多年前,这对夫妻却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翻了脸,此后形同陌路,关系坏得人尽皆知,达官显贵们摆家宴通常不会同时邀请这对夫妻,两人若真在宴会上碰头,也向来不给对方一个正眼。

    裴延没料到林墨青会提起他父亲的事情,忍不住想:“他是真把我当好兄弟了吧,这都不介意提?”

    林墨青见他若有所思,还以为是略有些兴趣,道:“之后圣拉曼茨的博物馆会有石窟文物展,佛教主题,是专门从别处调度过来的。海岛的气候麻烦,东西待不了太久,正好就是我们在的那十天半个月,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一看。”

    “这么巧?”

    林墨青一笑:“我们在私人度假区,博物馆在主游客区,到时候开船、开飞梭过去都行。”

    一圈飞回米尔纳,时间已经是下午近六点,回城东的路上,他们向着夜幕降临的方向开,夕阳则被甩在车后,像一场诀别。

    林墨青早上没补多长时间的觉,白天在机甲上又一直连着精神栓,回程几乎一沾车座,困意便席卷而来。

    人真的困极了的时候只会睡得不顾一切,根本没心思考虑生物钟会不会打乱的问题。林墨青这次真的睡沉了,脸微微倒向车窗那一侧。

    于是裴延把着方向盘,闲着无聊,琢磨起林墨青这个朋友。

    裴延不是个叛逆的人,但也不是一味向真善美看齐的人,他不介意林墨青在某些地方对规则的漠视、对所谓正确性的毫不在意,不如说,这恰好合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叛逆美学。

    特权也分两种,损人利己的特权,以及单纯利己的特权。林墨青虽然理所当然地享用特权,但多数时候只是单纯利己,再常见不过。

    平心而论,裴秦难道不会公权私用?裴思泰难道不会公权私用?裴秦最为后世所诟病的就是他的私心,对耶罗同乡、安弥大学校友的偏袒性提拔。而裴思泰不但会,还明明白白地讲过,他会在下台之前把裴延扶上去。

    权力这种东西,一旦抓进手中,便是希望能长长久久,甚至延续给后代享用,人之常情。

    无论裴延将来是能人还是草包,裴思泰都会给他铺路。毕竟也不是每个上将都需要打仗,都得当参谋长、司令官。能者有能者的使命,草包也有草包的去处,裴思泰自然有不误大局的安排。

    裴延聪明却不世故。一方面,裴思泰带来的影响,使得他对世俗的人情往来敏感,但另一方面,一直以来的学习环境所致,他又更习惯象牙塔那一套思维习惯和行事作风。

    无论如何,这件事上他还是清楚的,像林墨青这种人不会随便交朋友,遑论短时间内把人际关系拉亲近,只不过是自己现在和将来的身份值得他这么做而已。

    不过那又怎样?人际关系逃脱不了利益的框架,这世上每一段友情、爱情,很难说没有利益掺杂其中。把利益一丝丝剥离,交往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反而会变得空洞而失真。

    目前为止的合拍并不虚假,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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