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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分类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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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礼堂坐得满满当当,每次开大会,都是按礼堂的座位通知哪些人参会,如果人数不足,就带一两个班的学生来,座位空了,会影响领导的脸面和情绪。主席台同样坐满了一排,校党委书记和校长都坐在那里,应该说这是学校最高规格的会议了。毛小妹一下有点紧张,虽然不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场面的会,但每次都是坐在那里参会,内容和她无关,而这一次,她是角色,表彰大会要表彰的人,她就是之一。

    深呼吸几次,感觉平静了一点,脑子也不再乱响。抬起头,主席台上方巨大屏幕上的金字光彩夺目:“优秀教师、优秀教辅、优秀务工人员表彰大会。”

    毛小妹的心猛烈地震动一下,怎么表彰会也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这是表彰还是对比羞辱?也不知把她分到了哪个阶层。评选时,只说评选优秀辅导员,因那次她奋不顾身救了于娜,所以就把她评成了优秀辅导员。原以为优秀都是一样的,现在看,也不知要把辅导员划入哪一个阶层。

    学校有文件说辅导员也按教师对待,而且职称也评的是教师系列的职称,当然她也应该是优秀教师,虽然她是聘任的,但写明了待遇和正式辅导员一样。

    但如果按屏幕上的分类,教辅人员就应该是指辅导员和管理干部,这些人当然是辅助教学的。毛小妹心里还是有点不满。这学期开学,就给所有的辅导员都安排了思想政治课,每周2学时,给她安排了3个班,每周她都要上6个小时的课,这样的工作量,和教师的工作量也差不多,如果辅导员不算教师,也太不公平了。

    但“优秀务工人员”几个字还是让她心里一跳。每月发工资,她的工资单上性质一栏,明白地写着务工人员,她的工资也和学校所有的临时工的工资归到了一类里,因为这类人员的工资都由学校来发。

    但她和一般的临时工有着本质的不同,现在虽然学校把所有的临时工都叫成了务工人员,但她和那些食堂和后勤管理聘用的临时人员有着本质的不同,她的工作属于教师性质,而他们都属于体力劳动。而且聘用她时,学校就在文件上白纸黑字说她的待遇按一般辅导员对待,而那些招聘的食堂工作人员和保安,学校当然不会写明和正式职工一样对待。

    但她还是有点担心。从本质上说,她也是临时工,每月的工资单上就写明确了,白纸黑字把她和所有的临时工放在了一起,而且没有半点差别。每当看到工资 但,不管发多少钱,她的心里都是难受的,仿佛是被人剥去了衣服。毛小妹的心猛烈地颤抖起来。

    再看一眼标语,仍然那样惊心。她开始默默地祈祷,但愿老天保佑,但愿老天怜悯,但愿老天有眼,不要把她划入务工人员,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羞辱她,她和务工人员有着本质的不同。务工人员就是农民工的雅称,都是干粗活儿笨活儿的人,基本都没什么文化,也是简单的体力劳动者,而她是硕士,也是管学生的老师,台下就有学院的学生,让他们看到了,她再怎么见他们,她再如何管理他们。

    领导讲了什么她不知道,宣读优秀教师上台领奖时,她的心要跳出胸膛,脑子也轰鸣成一片,想努力听清有没有她的名字,还是感觉听不清,好像是没有。宣读优秀教辅名单时,她咬紧牙屏住呼吸,努力去听,但大脑仍然一片空白无法听清。但确实没听到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她是烂熟的,只要念出一个字,她就应该本能地能听清。没听到当然是没她的名字。

    侧脸看不远处的吴子民,吴子民并没看她。优秀辅导员是学院报上去的,准确说是吴子民给她的,如果教辅人员里面有她,他肯定会看她,然后让她上台。再看台上,教辅们都已经一字排开站在了那里,好像没有缺少她,他们都是管理干部和图书管理一类的正式职工。冷气顺着脊梁向全身蔓延,全身一下冷得发麻。这哪里是表彰,分明是给弱者头上再压一堆狗屎。她多么希望停电或者有恐怖分子突然袭击,让会议突然中断人们四处逃散。紧闭眼睛握紧拳头,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优秀务工人员名单里,第一个念到的就是她,她虽然大脑一片乱响,还是准确地听到了。像一颗炸弹在她头顶炸开,一下炸得她魂飞魄散一片眩晕,也感觉一下将她剥得一丝不挂,然后高高地吊了起来,任人鄙视,任人议论评说。她一动不动,浑身虚脱飘散得没了知觉。她死去一样坐着,两眼却僵尸一样盯着主席台。

    好像食堂的大妈大叔都穿着雪白的大褂,高高的白帽也那么洁白。门卫保安都穿着保安服,他们都已经年老体弱,虽然制服崭新但他们躬腰驼背松松垮垮并不威武。清洁工穿着一身绿色,前胸后背都印着醒目的红字“某大环卫”。很快他们手里都捧上了证书,好像一位领导拿着证书喊她的名字,熟悉的名字又一次炸得她血肉横飞,而拿着证书的领导,就像拿着枪的行刑队长,在呼唤她快点走上刑场。她感觉自己要昏死过去,也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她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结束了,好像校长开始讲话。她的身体慢慢解冻,意识也渐渐飘落回来。她悄悄睁开眼,感觉大家都在开会,镇定一下再看,人们确实都在开会,好像都在看手机,没有一个人再看她。

    愤怒又迅速汹涌上来。这哪里是表彰,分明是故意欺负人,评个烂奖,还要把人分成几个品种,还要把人分成几堆几群,好像不这样,就突出不出他们的高贵,好像合起来表彰,就会污染贬低他们。什么东西!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恰恰显示的不是你们的高贵,而是你们的贪婪和愚昧,等级制,就是封建社会罪孽的根源,文明社会应该深恶痛绝,文明社会应该人人平等,可一个堂堂大学,竟然以给人分类为荣,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文明的悲哀。

    她愤怒地离开了会场。

    低头走在路上,嗓子气得发疼。前途和未来也一片黑暗。

    她竟然又有了一个新称号叫务工人员,好像临时工还不够低贱,再加一个务工人员,好像正式工都不务工,都在决策都在指挥都在享受吃喝玩乐,只有他们这些临时工才贫贱贪财务工,才没有廉耻伺候别人,才没有身份是地地道道的奴隶。她不知是谁发明了务工人员这个词,太有才了,这一发明还真的有点创造性,若评诺贝尔生物奖,应该非他莫属。

    人心为什么要这样,当权者把人分成等级,是要显示自己的高等吗?是要对比出一个优越特殊吗?是要树立一个被压迫被欺凌的对象吗?树立一个被压迫者你们就痛快吗?你们心里的那点仁慈哪里去了,博爱哪里去了,平等哪里去了,善良哪里去了,和谐哪里去了。

    猛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学院开例会,副院长说他获得了一个全省岗位贡献奖,上台领奖,发现左右都是工厂的工人,拼命奋斗了几十年,结果又回到了体力劳动者的行列,他当时真想愤然走下台,然后骂组织者是一帮没脑子的文盲笨蛋。那么今天如果也不分类,那些管理者和教师会不会也感到脸上无光或者受到侮辱?她一下有点茫然。她就是想哭。

    感觉脚下的路也坑洼不平。低头看,路仍然是每天都走的柏油马路。她清楚,是她的心一下失去了平衡,失去了重心,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下。进入会场时,她还想着荣誉,想着转正,想着以后怎么努力,而且越想越具体,转正后一边工作一边读在职博士,然后转到教师行列,然后在四十岁前拿到副教授,四十五岁前拿到教授,然后当副院长或者副书记,然后是院长或者书记,然后申请到许多研究经费,然后研究出得全国大奖的成果,然后成为名教授大学者,然后桃李遍天下,美名扬四方。可梦还没做完,头就裁进了地狱,让她彻底清醒,清醒地看着美梦破灭,清醒地看着被欺凌被侮辱。

    宿舍幽暗安静,同舍的小刘结婚后就再没来住,老天给了她一个独处的空间,成为她最可靠的避难港湾。

    她一头倒在床上。想蒙头大哭,却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哭的悲伤,充满全身的,只有无比的愤怒和疼痛,只有回天无力的悲伤和无助。

    也许真的应该嫁柴明亮,嫁了,不说她一下就成了官太太,单说她硕士毕业的身份,就足以让人们敬仰,而她,也别说平等,她不高人几个头顶就算是倒霉谦虚了。

    其实这样的侮辱已经有多回。那次让她通知全院职工体检,通知后她就有点莫名的兴奋,这是她人生第一次享受公费年度体检,据说以前体检只有高干高知才能享受。在体检前的下午,她到洗浴中心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晚上睡下,突然想到自己的体毛有点重,也许会影响到妇科检查,应该修剪得好看一点。大概是硕士第二年,实验室的两位女教授闲聊体检,说妇科检查特别细致麻烦,说大夫要把手伸进去掏摸半天,窥视半天,说微生物系的一个老师怕妇科检查把细菌带进里面,体检前自己把阴毛刮去并彻底消毒,检查时,大夫很鄙视地问为什么要刮掉,是干什么工作的,然后不客气地说妓女才刮阴毛,结果微生物老师翻了脸,和大夫大吵了一场。另一位女老师说体检前也不能同床,说有一位女老师体检前睡了,大夫伸进去掏摸,里面残留了许多那东西,大夫就故意使坏,说阴道严重发炎化脓,有发展成败血症的危险,害得女老师打针吃药折腾了好一阵子,花了一大笔冤枉钱。她找出剪刀,把太密太乱的地方都修理整齐。第二天满心欢喜去体检,又有说有笑和大家一起排队领体检表。排到跟前,人家要公费医疗证,她才发现大家手里都拿着一个小红本。她羞愧地说还没办理,大夫立即说不行,体检费要从学校医保费里扣除,而且这次体检是全面高端的,特意请来了省保健中心的权威大夫,每人检查的费用要值一千多块,没有医保钱没处出。她立即飞一样离开人群,感觉就是当众被脱掉了裤子,当众被强奸轮奸。第二天她就感冒了,浑身无力,然后又咳嗽,大概半个多月才好。而病刚好又一次被侮辱。那天学院开完会要给大家发笔记本电脑,人人都有份。领取时场面有点混乱,人们虽然欢声笑语,但电脑颜色不同,每人脑子里都想着自己满意的颜色,满屋子都是挑选撕包装的声音。毛小妹想要一个红色的,再拆开一箱,感觉乳白色也很好看。拿在手里仔细检查,马静静快步过来大声说小毛没有你的,这是发给职工的福利,只有工会会员交会费才有。一下就感觉心脏被猛捅了一刀,手里的电脑差点滑到地上。她是怎么跑出办公室的至今也想不起来。今天,又无端受这么大的侮辱。以后,还不知有什么在等着。

    突然冒出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的演讲,那篇演讲的题目叫什么?她一下想不起来。她想起了爷爷,爷爷无数次说过那个年代,有一年一个头头突发奇想,就给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在后背上缝了一块黑布,上面用白字写清自己的成分,这样爷爷的后背上就背了个地主分子,走到哪里,人们都能认出,人们都会躲避,他也和大家有了区别,在哪里都要受到鄙视压迫和监管。现在又把她区别开来,也挂上了无形又有形的牌子。

    其实今年分年货,对她也不公平。年货油肉米面六七种价值两三千块,实际就是变项发钱,却没有她的份,理由同样是工会福利,她不是工会会员。但买年货的钱并不是会费,而是学院办培训班挣来的钱,而负责这项培训工作的,主要是她,收取这笔钱的人,也是她。真应了那句老话,木匠住着茅草房,裁缝的老婆没衣裳。

    她真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这样的欺凌侮辱,这样的侮辱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更不知最终有没有一个尽头。

    她不知该骂谁,也不知该恨谁,感觉谁也恨不到,感觉谁也骂不着。吴书记推荐她是好心,学校好像也是按惯例行事。只能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运气不好,恨自己没有孙悟空那种腾云驾雾降妖除魔的本事,也恨自己为什么要屈辱地生活在这里。

    手机响了,吴子民问她在哪里。她不想告诉他,但犹豫一下还是说在宿舍。吴子民平静地说:“你来一趟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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