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凤楼吟·他乡遇故知
洛焉和少师夫妻行至武功县附近，途经一处林间空地时萬停住马匹驻足良久，三娘跟上，与少师并肩，见萬眼中满是暖意，“焉儿，这就是我们初遇的地方。”
洛焉知道这就是当初少师解救他们李家的地方，这也是她最疼爱的弟弟世民的出生地，算上孤夜洞府那些日子，她已经整整两年没再见到弟弟了，这是从他出生起，他们姐弟时日最久的离别……
“我自小就好色，萬哥哥当时肯定没少被我揩油。”洛焉语气轻松，故略去当日的另一桩大事。
少师知道三娘不想提起二郎，于是提议道： “焉儿，天色不早，我们去武功县落脚吧！”
洛焉点头，又环顾了一圈杂草丛生的林间空地，跟着少师赶往武功。
到了县城，他们本来准备寻一处干净又不起眼的驿站休息，但离老远看见了一处形制气派、与武功这个小县格格不入的高大酒楼，明眼人一看就是气派惯了京师人的作风。
“原来柳老板跑到这儿避难了。”三娘欣慰道。
二人进了酒楼，在账台拨弄算珠的掌柜平安抬头刚要招呼客人，却见进来的两个“公子”正是长公主夫妇，面上又惊又喜， 不过毕竟他也曾是晋王府总管，见过大世面，忙神色如故地出了账台迎上前， 压低了声音兴奋道：“三娘！姑爷！”
洛焉没想到在此处还能见到从小跟着胞弟的小书童，也是很激动，“平安，你怎么在这儿？”
这时柳升也从二楼下来，他见到三娘顿住脚步，接着喜道：“三娘、姑爷，可叫我好等！小店还是将二楼固定包间留作三娘专享，二位快请跟随我去楼上僻静处叙旧！”
柳升安排了替班收银，就带着洛焉夫妇和平安到了二楼深处预留的一间密室，待安排好茶酒，他知道三娘有话问平安，就很知趣地退去出望风了。
平安见没了外人，扑通一下跪在洛焉夫妇跟前，“平安无能，没能尽职护主，请长公主、驸马治罪。”
洛焉搀扶起他，宽慰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堂堂一国公主尚不能自保，你又何罪之有？ ” 接着，她想印证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就开门见山：“平安，你能跟我讲讲玄武门前夜钰儿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平安知道这事关晋王阖府上下清白，整理一下思路后便娓娓道来：“‘太白日’前一夜，我们世子突然回府，他一进府就命我开放府库，将实物现金统统都分给了府里婢女、府卫等众人，并让所有人立誓翌日天亮宵禁一解就即刻离开长安，而后此生再不踏足三秦。”
“公子见我不要钱，又不肯立誓，就硬塞给我几样他平时从不离身的物件。”说着平安从内怀中郑重取出钰公子遗物，恭敬地放在洛焉身侧的案几之上。
三娘见有一个袖珍日晷、一个小罗盘和一个翡翠环，的确都是弟弟贴身手办，三娘摸索着日晷底座“晋王钰珍顽”几个刻字，心中暗潮汹涌，看来他对身后事早有安排。
“钰儿当晚还去了哪里？”
“分发完东西，世子就头也不回地出门了，我见他往我们公主住处方向走，就远远跟着，他早该察觉我尾随，但也没有拆穿驱赶，我后来想，也许世子是暗示我日后能照顾南阳公主和春蝉主仆，但当时我并没参透。”
三娘不知道平安是否获知杨氏死讯，垂着目等他继续回忆。
“世子在南阳公主院门口站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春蝉开门洒扫发现了他，他才匆匆离去，等到我家公主由春蝉扶着跌跌撞撞追出来，钰公子早就没了影子……我知道世子不想我再跟着，这么多年我早知道他的安排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最好的决定，于是就立刻上路离京，准备先到晋阳，等待后续。”
“ ‘太白日’那天的消息虽然官方早已封锁，但好事不出门，他们说废太子联合齐王和长公主您发动宫变，玄武门当日废太子当场暴毙，而长公主被……那位重伤不知所踪，别人不晓得，我一直跟着我家公子，断定传闻肯定大错特错……”
“奴才也是前朝的公主府出来的，平安说句大不敬的话，成王败寇，有些传闻不过是粉饰太平，这中间肯定会有曲解。不过，所有的传闻中都只字不提我家晋王，似乎他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般，又过了些时日，我才辗转打听到南阳公主早在我们世子离开那天就坐化了，于是猜测我家世子应该也……”
“由于在世子面前发了毒誓绝不能再回长安，我听到消息后就找了个向着长安的方向的老树准备自挂殉主，还没等咽气却被同样避祸的柳掌柜一家救了下来，柳升说长公主和驸马都还活着，我想着也许我家世子也没事，于是跟着柳掌柜到了武功，做了这朝凤楼的账房，心里存着一丝微末的希望，等着哪天能见到我家世子平安……”说着，平安擦了擦泪，小心问道：“三娘，所以世子他？”
洛焉知道像春蝉、平安这样的贞烈忠仆，此时告诉他胞弟的死讯意味着什么，于是先把她和驸马收集好了晋王魂魄，也许十年，也许百年，等元神修复好又可以等待机会再次转世、投胎先说了，才说了玄武门那日的细节。
最后洛焉补充道：“如果钰儿活着也不希望他最在乎的人为他无畏赴死殉葬，唯有好好活着才是对已逝至亲最大的宽慰，活着才有希望。”
平安也猜到三娘欲扬先抑，最后还是承认了钰公子死讯，就是怕他为主殉葬，不过一想到也许他有生之年真的能等到主人聚好魂魄而再次重生，心底打消了殉主轻生的念头。
平安为晋王痛哭了一阵，但他知道眼前的长公主失了胞弟应比自己更加悲痛，强忍着泪再次向洛焉夫妇下跪。
“因小人须守誓不能再踏足三秦之地，求三娘将这几样世子的贴身珍玩还给他，还请三娘帮我向世子带句话就说：平安不忠没能为主生殉，我也不孝，没能为我家公主发丧替他尽孝，但平安愿用余生等着他，要是这辈子等不到，我来世愿继续侍奉世子一家，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洛焉听了欣慰点头，留了日晷和罗盘，将翡翠环赠与平安让他也留个念想，平安也再不推脱，这是他与主人的信物，也许到时相认时可以唤起钰公子对他主仆情谊的记忆。
这时柳升叩门，说后厨已经准备了三娘平日爱吃的酒菜，洛焉擦拭眼泪，又嘱咐了平安几句，就请柳升也入席，众人再次把酒相聚。
一桌子菜不一会儿就摆好了，只是酒水不是原先的那几样，柳升介绍：“此酒乃武功秘酿朝凤酒，其烈如火，极为苦口，但回甘悠长，醇香绵延三日不绝。”
洛焉几人却都饮得畅快，连少师也破天荒地同饮了两杯。三娘听着平安如数家珍般讲述着胞弟宇文钰儿时趣闻，她在心里极力脑补着无她陪伴下的弟弟的童年。
整个席间，三娘见柳升对何人提前通知他避难的事只字不提，便知道是二郎安排的没错了。她恍然大悟，阿弟世民作为君王看似无情，但他在保全帝业、保全家人和百姓的同时，也在尽力保全她和宇文钰最在乎的人。武德九年宫变情况复杂，牵连者众， 事后他可以不去再去追究，但他身边的“从龙功臣”保不齐会趁机借刀杀人、赶尽杀绝，与其被株连、被污名，不如隐去他二人姓名、事迹，免得有心之人从中作梗，滥杀无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二郎在制衡的同时也在尽力保护着他认为值得保护的人。
而且聪明如她，也终于把一切的来龙去脉猜得八九不离十，整个玄武门正是自己两个弟弟联合策划的结果，而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避开本属于她的死劫。但是，现在只能看破不说破，唯有好好活下去才是对胞弟最好的交代。
洛焉又灌了些酒， 已显醉态， 少师怕她旧伤复发眼神关切，柳升和平安知趣，都借故醉酒默默退下，只留夫妻二人谈心。
“萬哥哥，你是不是一早就猜到了钰儿是替我赴死？我记得玄武门事发前你看我看得紧，连月圆夜回来得都比平时早。”
少师颔首，“玄武门的确是你的死劫，早在巫彭为子墨换魂时，我就问了他关于你的劫难确切时间，好事先布局，安排人族救你。但我确实不知二郎与子墨的计划，二郎当时告诉我已经想到办法为你化劫，只要我到时适时出现把你带走就好，等到了现场，我才发现原来为你挡劫替死的竟然是子墨……那时他已经咽气，魂飞魄散，救无可救……”
“萬哥哥，一直是我错怪你了……”洛焉诚心认错，可让她不解得是：可是宇文钰死了，他们双胞胎的心脉就断了，对于李洛焉来说剩下的时日不多，也不过苟活罢了，这点没人能比胞弟更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都说双生子之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意，但仅这次三娘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他是为了那则预言……”
少师苦笑，“在上古大战末期， 大巫曾为众人占卜，说有一人的觉醒将给众人带来解脱，而大家觉得这个人就是洛神转世。”
原来如此，这回一切就解释得通了，钰公子从容赴死一是为他们双生姐弟情深，另外，他也是希望能尽早促成预言实现，摆脱“累世不得善终”的宿命，能在千年后与他的妻子星辰白头到老。而萬也能最终找到属于他的归宿，自已也能摆脱“不周”的宿命。
醉意朦胧间，她看向仍然年轻且风华绝代的丈夫，她想对他说这辈子能得诸君如此厚爱她李洛焉随时死都值了；她还想说：如果他千辛万苦等人的确不是她，那她可以随时放他走。
洛焉犹豫了半天，仍无法开口，因为她怕最后只剩自己一人面对这滚滚红尘……
少师察觉了三娘的欲言又止，二十年相处的默契，彼此心意早就心领神会，他把手轻轻覆在三娘手背上再次表示自己对妻子不离不弃的决心。
洛焉感激地看着丈夫，但也决定等把胞弟的事办完，就还他自由，由自己想办法去实现那则关系到众人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