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归家·不敢看来人
过了小半年,钰公子的魂魄基本已经聚好,洛焉夫妇准备回晋阳一趟,再看看故乡。
二人到了晋阳城郭,三娘望见城外汾河之上帆船点点,又牵马进城,城内也是屋宇鳞次栉比,街市繁华,与东、西二都相比,毫不逊色。
“二郎治国倒也差强人意。”她不禁由衷说道。
洛焉牵马踏在儿时与弟弟们经常玩闹的石板巷道,洛焉心潮澎湃,忽觉近乡情怯,不敢看来人。
一路上,演技高超的晋阳百姓也神色如常,像不认识她一样,依旧做着各自营生。少师看出三娘有些难堪,于是牵起妻子的手,快步往国公府方向走,这时,几个小童蹦跳着围了过来,一个黄发稚子将小胖手里捧着的几颗蜜饯递给洛焉,“三娘,这是我阿娘让我给你的,她说三娘平日最爱吃我家蜜饯,特意挑了几个成色好的请你品尝。”
接着,剩下的几个童子也将手中的果子零食都塞给了洛焉,他们一步一回头,嬉笑着跑开了。一个游子模样的青年跟路边负暄老汉攀谈,只听老汉大声道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围在他们周围的百姓也随声附和,他们虽像跟游子表白,目光分明也落在三娘夫妇身上。
洛焉吃了一颗蜜饯,不觉两大颗泪珠同时从她眼底滑落, “嗯,就是这个味道!”儿时记忆中的味道没变,晋阳百姓对三娘的感情也没变。
少师也深感欣慰:人间自有真情在,他握紧娘子的手回到了晋阳府中的拜月阁。洛焉进屋,见室内整洁一新, 猜测一定是府内管事吩咐为迎他们随时归家时常擦扫,心中也是一暖。
两人正准备收拾物件,听有人走近叩门,“三娘?姑爷?”这声音正是窦氏的婢女红菱。
“是红妈妈!”三娘激动开门,早已见过大风大浪的红菱见了洛焉激动地双手颤抖,抱住了她,“好孩子,你们终于回家了!”
娘俩哭了一回, 红妈妈又去膳房让庖厨烧制了三娘最爱的缠花云梦肉和莜面栲栳栳,她亲自看着庖厨做好,又折回来送来餐盒,并叮嘱三娘和姑爷务必留宿一晚,明日还有故人会来晋阳相见。
三娘一口答应,送走了红妈妈,她开始和少师规整给自己的衣冠冢和钰公子的陪葬物品。好面子的三娘觉得:那处虽是衣冠冢,但也要放些能表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才好。
他们来到西厢,那一屋子的财宝早就被刘安等反寇洗劫一空,只留下了几个貌似不值钱的玉石小象摆放得十分整齐。
“萬兄,这些小象可以送我吗?”
少师慷慨点了点头,只像不经意般将洛的雕像隐入袖管,其余任三娘挑选。然他的一举一动怎能逃过三娘的眼,她才明白:原来真正鸠占鹊巢、横刀夺爱的人竟是自己,两人神情都略显尴尬,洛焉先打破僵局:“这些小象若不送人最后会如何?”
“等我神陨后具成粉末。”
“那当初的嫁妆呢?” 三娘显露出财迷的一面。
少师知是洛焉在开玩笑,只是莞尔:“只要送出,就是你的,不会消失。”
“我才没没计较这些,你一届天神与天地同寿,我又活不过你,自然不会担心它们消失。”她忽又想起小孩送她的麒麟手串被自己藏在寝室床榻的暗格中,于是去找,果然还在。三娘抚摸着手串上的麒麟小兽,不禁又回想起诸般往事,少师怕她伤怀,加重病情,拉着她回到正厅,与她对弈起来。
就这样,俩人如常等到第二日几近黄昏时,院外红娘和一老妇的窃窃私语传入三娘耳中,随着二人脚步越走越近,洛焉也心跳越来越快,少师见妻子僵在那里,知道她是过于激动,于是去开门将老妇迎进,红娘向姑爷作了福就离开去招呼与姚氏同行的张家人了。
三娘见进门老妪拄着个拐,满头银丝,原本胖胖的身躯现在已经煎熬得瘦骨嶙峋,她心中一紧,喉头苦涩,失声喊道:“奶娘!”
三娘扑进奶娘姚氏怀中,奶娘抚着三娘发丝,凄苦喊道: “我的儿!”
洛焉抬头见奶娘双目浑浊,眼周尽是褐黄眼眵,洛焉猜测她这一年多来肯定为了自己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虽然心中万分难过, 但她明白不能再悲情下去,须得逗奶娘开心些才行。
姚氏抱着洛焉正要发作,张大口准备嚎啕痛哭,不想三娘来了一句:“恭喜奶娘,减肥成功。”
姚氏哪能料到已经而立的娘子还是如少时顽皮淘气,她被逗得破涕而笑,嘴里却像含着汤圆般呜咽着:“这皮孩子,你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咱们娘俩又好不容易再见,你也不叫我宣泄宣泄,好好痛哭一场?!”
洛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到:“不知老娘嚎个什么劲儿?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母女连心,姚氏也猜到三娘良苦用心,强行止泪,摸索着洛焉周身,“快让奶娘看看伤好了没?”姚氏没把姑爷当外人,她当着少师的面开始解三娘的衣带钩,三娘却有些不好意思,自从上次南阳公主庙庵中见到洛星辰画像后,所有真相大白,她和丈夫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再没有什么过于亲密的举动了。
洛焉和少师交换了眼色,丈夫点头会意,她就把奶娘拉进寝室,扶着奶娘坐下,才让姚氏验伤。姚氏摸着三娘胸口疤痕,气得浑身直抖:“这么深的伤口,他当时怎么下得去手?!”
洛焉见奶娘又要落泪,忙转移话题,“奶娘,此行重重关ka? 一路上没人为难你们吧?”
姚氏知道三娘指的是什么,闷声气道:“你别跟我提那死孩子,就算是他已经登基称帝,我和红娘已经说好再也不认他为家人。”
三娘低头,“都怪孩子不争气,牵连了奶娘和你夫家张氏一族,张家仕途可还顺遂?”
奶娘长叹了口气,“那时我刚得消息,说‘太白日’后钰哥已经战死,我儿身受重伤生死未卜,我当时真是度日如年,恨不得把这老骨头捐了换你们平安,”姚氏继续回忆: “不过出事不到半月,二小子就亲自驾临金陵。因他出生时咱们李家逃难,一早为他准备的两个乳母受到惊吓都产不出奶,我还奶过他几日,所以与他有些连心会意, 他着急来找我赔罪,我当时一下子就明白了大概原委。奶娘若没猜错,是他捅的你,对吧?”
“奶娘冰雪聪明,” 三娘打着哈哈,“那他可跟奶娘解释了什么?”其实,她越来越怀疑,整个事件是他和胞弟一起下的一盘大棋。自己依稀记得,玄武门当日两个弟弟都未着平时战甲——当日晋王只是披了普通兵士铠甲,而二郎只穿了露肩半甲,那时她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当时情况紧迫,来不及细想,只道他二人因着急随便套了近身的甲胄。
但现在想来越来越不对劲,正常人情急之中,只会抄起平日用得最惯的事物装备,而且唐军铠甲是严格区分等级,他们位高权重,普通士兵的铠甲又临时上哪去淘?!
但到底为了什么?她又联想到本来准备为自己聚魂的铜钵,难道真跟自己的死劫有关?三娘后悔上次夜袭大明宫时没去太极殿找世民问个清楚, 因那时她怕自己一时冲动,错怪了弟弟 ,再手刃错杀了他,毕竟他是她看大的,而且如果她极为看重的长孙皇后和养子承乾一夜间变成孤儿寡母,那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这时,奶娘打断三娘思绪,“他把我儿害成这样,我怎肯见他、听他解释?不过他旋即召见了我夫家几个在朝任官的张姓臣子,当场宣旨到场者连升三品。我夫家几人久在官场,对那件事也猜测得八九不离十,自然不肯背叛你和钰哥,都誓死不受,哪想到二小子要挟:‘若不领旨,他就一直滞留在张府,再不进水米’,他那是要把自己活活饿死在张家,二郎见众人神色松动,他就硬把圣旨塞在张家家主怀里。”
“这是他的风格,恩威并济,慷慨周全。”
“塞了圣旨后,大家都以为他了了心愿该起驾回京,不想那小子又来到我屋头,长跪不起,无论谁劝也不听,我狠着心想着让他跪上两日,也让他尝尝我儿受难的滋味,但跪到第二天夜里屋外乱套了,我隐约听说他箭伤发作,晕死过去。怪我当时心软,就跟扈宫人说已经原谅他,快请他速回长安养病,再勿屈尊来招惹我这个老不死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见了。”
三娘欣慰,“我的老娘最是仁厚! ”她像儿时那样抱着奶娘的腰,只是觉得奶娘变得太消瘦了,体验感不似之前那般宣软舒适。
姚氏犹豫着,还是问了那个她一直关心的问题:“他可厚葬了咱们钰哥?”
三娘点了点头,跟姚氏说她准备跟少师明天一早启程,带上些奠品去祭奠胞弟。
奶娘听了,忙从怀中摸出一块古玉,三娘看了,正是多年前晋阳发兵前夜,钰公子送给奶娘的临别礼物。
“我后来从懂货行家口中得知这玉贵重,似是西周穆天子的随身玉胜,我也清楚记得送我之前,钰哥把它当作宝贝从不离身。 焉儿,我华夏族讲究个事死如事生,你替奶娘把这胜还给钰哥,让他英灵闲暇时把玩把玩,孩子一个人在下面也好不寂寞。”
三娘接过玉胜,她摩挲着上面的四神兽,想起枉死的弟弟,心如刀割,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再让奶娘伤怀落泪。
娘俩就这样抱着,斜靠在床榻上,互相依偎。三娘忽想起奶娘曾给她过道士下山遭遇狐仙的故事,因上次讲故事讲到关键时,被涂娘打断,快二十年了她也不知道故事结局,于是缠着奶娘终于把整个故事讲完。
娘俩又说了半天贴己话,洛焉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佯装着睡去,过了半天,她感觉奶娘在她身上轻柔拍睡的手慢慢滑落,耳边又响起熟悉的酣声。
洛焉悄悄将玉胜重新别在姚氏腰间,她知道那是弟弟一心孝敬她的,断不能再收回。她怕吵醒奶娘,轻手轻脚地下了地,转身向着榻上奶娘跪下,轻轻地但异常郑重地向姚氏叩了三个头,她不想等到明日,娘俩生离死别,惹得奶娘悲伤不已,身心俱焚,到时再一命呜呼,又给自己添了罪孽。
在她心里,自长安一别,一切人或事物就像前世种种,宛如般若梦境变得陌生又遥远,但眼前的姚氏于她虽是奶娘,但也是半母,她才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磕完头,三娘默默抹了眼泪,悄声出了寝室,她与丈夫汇合,拿起包裹又回头最后望了望熟睡的姚氏,由丈夫牵着默然离去。
姚氏等听到三娘夫妇轻关院门,才止住假鼾,蹒跚着坐起身子,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老妇人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傻孩子,你娘还没睡死,我知你苦心,不想我明日因最后离别悲伤过度,再把命折在这儿。我的焉儿真的懂事了,但这代价也忒大了。”
说完,她哽咽着,趔趄下地,借着室内明月微光,向天宫方向叩拜下去,搓手祷告:“月神爷,老身姚氏愿用余寿换我儿洛焉与萬姑爷健康长寿、携手百年。若能如愿,老身就是当场死了也行。”说完,姚氏冲着月光连叩响头,直到红妈妈进屋,才勉强把她拉扯起来,俩个李家忠仆再也止不住悲伤,抱头痛哭,宣泄着一个接着一个亲人离去的悲伤。
出了李府,三娘坐在马上也是伤心得不行,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归家,也是最后一次再见乳母,她不想落魄模样被少师看到,于是夹了一下马镫,与少师错开半马的距离。
三娘身后少师也为适才母女二人的依依惜别所动容,他回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在武功县附近救了李家,当他向国公暗示要娶三娘时,高祖却推送来了一脸懵的姚氏,他听说人族成婚用媒,猜想想要娶妻需要先过媒婆一关,当时还颇郑重地向姚氏做了自我介绍。
时间过的真快啊!自己的寿数也要到了,他看着身前那个孤单瘦弱的身影,策马与三娘并肩,伸出手抚了抚三娘起伏的背脊以示安慰,以后只有他和她相依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