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玉山颓 ·玄武门
“六月,丁巳(初一日),太白经天。己未(初三日),太白复经天。傅奕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上以其状授世民。”
……
六月伊始,长安徂暑,洛焉在公主府终日苦夏无聊,时常会与丈夫去闹市朱雀大街的友来茶庄纳凉、品茶、听故事。
茶庄常年汇集了五湖四海来京赶考的文客书生,还有自西域远道而来做生意的胡人商贩。大家凑在一起用蹩脚的官话讲述着家乡流传的古老传说故事,其中有不少关于书生夜遇狐仙的香艳传闻,还有上古神山昆仑众神的美丽传说。
许因酷暑,又许是大家都嗅到了长安城暗潮汹涌的危机气息,往日热闹非凡的茶庄今日竟然冷冷清清,没什么客人,自然也没人肯讲什么香艳传奇故事。
洛焉觉得无趣,正要牵着丈夫回府避暑,忽然见到几个不怕热的赤膊顽童哼唱着歌谣追逐打闹着朝他们奔来。
“杨柳纷纷落,桃李做蜜糖。
鼋龟脚下乾坤定,三子做帝王。”
又是童谣预言!不知哪来的好胜心,三娘决心这次一定要找到几十年来编排歌谣精准预测未来的隐世高人。
这时,这群孩子跑跳着从长公主夫妇身边路过,洛焉起身拦住了跑在最后面的一个掉队的白褂小童,亲切道:“小友,请留步。”
三娘取出装零食的琉璃罐子,俯下身与童子平视,她强塞给男孩两颗自己亲手渍的蜜饯,男孩看着色泽诱人的蜜饯舔着嘴唇,又不好当场就范,于是施礼道谢,“多谢,不知娘子因何事拦我?”
“我就是想知道刚刚的童谣是谁教你们的?”
“是袁道长啊~”童子耐心回答。
“袁道长……那道长是叫袁守诚吗?”
男童听了,一副看错人的样子, “娘子,你虽然衣着华贵时髦,没想到消息却如此闭塞,我说的当然是袁守诚的侄儿袁天罡袁道长了。听说袁天罡道长还能预测遥远未来,推背演算能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人能及。”
“推背?揩油?”
还没等李洛焉细问,其余几个在旁边等着的孩子催促道:“淳风,再不跟上我们不带你玩了!”
童子又向李洛焉作揖告辞,就捧着蜜饯跑去追伙伴了。
三娘回到丈夫身边,拉起他的手,“看来我得好好奉承三郎元吉才行。”
“焉儿,你忘了,算上子墨,秦王世民才是第三子。”少师提醒道。
……
京城夜晚安静得过于诡异,总有山雨欲来的窒息安静,几日前听到“三子作帝王”的童谣箴语,洛焉内心总有隐隐不祥的预感。
六月初三这天晚上,驸马被秦王请去了,三娘纳闷:她家老二一向对他这个神仙姐夫敬而远之,今个怎得只找他一人叙旧?
况且这几日少师对她寸步不离,二郎一叫他就去了,不似他往日“天神”高冷作风。
洛焉在公主府的丹墀上来回踱步等丈夫回来,她心中正揣测着可能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忽地瞥见一个身影从暗处疾步走来,不是少师,却是胞弟宇文钰。
“钰儿?!”三娘迎上前,她知道弟弟这次又是不远千里土遁回来,看来长安一定是要出什么大事。
“我刚从世民处回来,阿姊……”钰公子上前扶住洛焉双肩,似是要跟她说什么重要的决定。
“到底怎么了?你们一个两个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是想急死我不成?”三娘有些生气。
“大兄可能要策动宫变,他要跟耶耶索要军权,节制天下兵马。”
“什么?那我们得赶紧进宫告知阿耶。”三娘扯着弟弟胳膊,急道。
晋王阻止了长公主,“太子的一切父皇都了如指掌,魏徵本是父皇安排在他身边的监视,其实耶耶一直在等大兄走这一步。”
三娘缓了半天才堪堪理清这中间的来龙去脉,“耶耶是想切嗣另立?”
她知道上次世民故意饮毒酒吐血,太子、秦王双方夺嫡之争就再没了转圜的余地,而高居庙堂的高祖一心要把皇位传给他与宇文娥英唯一的儿子宇文钰。现在,三方势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如火如荼的地步。
“那钰儿你是怎么想的?”自从上次太子府事件,洛焉终于知道该站在谁的一边,如果胞弟想争那储位,她必将倾尽全力帮他。
宇文钰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复杂神色,只幽幽说了一句,“听天由命吧。”
宇文钰知道这是他与胞姊最后一次相聚,他望着洛焉,心中万般不舍,不过他明白还有一件重要事要跟胞姊交代。
“阿姊,二十多年前在巫彭为我注灵换身时,我见到了曾经累世的记忆碎片,还有我们襁褓时一件经历。”
他将自己当时的所见跟三娘说了一遍,最后又说出了他十分不情愿的猜测,“我见那人的身形和手势跟耶耶十分相像……”
这要换作别人,洛焉只当是要故意挑拨他们父女二人坚不可摧的感情,不过她知道胞弟从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扯谎骗她,三娘终于明白阿弟的心结,怪不得他初回晋阳见到耶耶时是那般表现。
难道是因为双生不祥?不对,洛焉随即否定,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耶耶对她的偏爱有目共睹。退一万步讲,双生子早就退出皇权之争,他们俩既不是长,也不是嫡,这样双生的事情根本碍不着任何人。
“耶耶不是那样迷信的人,再说我们不是嫡长,无论当初还是现在,他都没有要害我们的理由和动机。”
“如果耶耶要追谥生母为后呢?”
“这太荒唐了!”这是皇家密辛,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高祖当初举义棋反隋的真正原因——就是因当初杨广赐死了双生子的生母宇文娥英。
两人正讨论时,洛焉望见驸马少师回了府,正向他们姐弟走来。
宇文钰最后看了一眼三娘,清澈如深潭的眼中闪过一丝空茫与不舍,他知道明日玄武门就是他的死期,可为了至亲他甘愿赴死,只求用命换胞姊余生安康。
“阿姊,保重,再会!”
宇文钰与胞姊惜别,又转身迎向少师与姐夫别过。三娘发现郎舅二人错肩时,彼此默契交换着眼神。
少师走近三娘,拉着她的手愧疚道: “焉儿,我枉为一届天神,竟窝囊至此……”
洛焉知道因上古诅咒,明日少师还是不能正面助她,看着丈夫无能为力愧疚的眼神,她安慰道:“大兄这么闹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再说还有耶耶,放心,肯定最后又大事化了了。”
少师知明日就是妻子死劫,二郎已经答应助他造劫,但如果没有替身,也终究瞒不过天道……
……
果然第二日一早,玄武门外长公主、晋王、秦王带着玄甲军与立在城楼上的太子展开对峙。
太子建成在城楼上叫嚣怒骂,发泄着多年来对高祖对长公主偏心的不满:“李洛焉,你个妖人,就凭着你那点战功就想恃宠而骄,联合秦晋二王,觊觎我太子之位?上次孤好意宴请想和睦相处,结果你撺掇二郎在本宫面前上演了‘苦肉计’,实在可恶。刚刚父皇已经授我军权,如今本王已节制天下兵马,今天孤要替天行道,将你和宇文钰两个孪生孽种生擒而虐杀之,彼二人的头颅将悬于这玄武门城楼示众一!整!月!”
城下玄甲军将士听闻太子暴戾发言,怒气冲天,高声振喝: “杀!杀!杀!”
三娘听大哥已经开始公然称孤道寡,知道他这次是要动真格的,高声喝到:“皇兄以清君侧之名挟持陛下,祸乱朝纲,有悖天道,还请马上束手就擒,我与秦王、晋王可在父皇面前替你求情,免你一死。如若不然,刀剑不长眼,休怪本宫不再念手足情。”
太子建成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坐等待毙,他亲自开合连弩进行扫射,又下令“成功射杀长公主、秦、晋二王者封万户侯”,城上弩手听令,万箭齐发射向城下众军。
宇文钰等人用护盾挡下第一波箭矢,他向洛焉请命带先头部队去冲开城门,三娘点头同意,震天的呐喊声里,晋王眼中尽是戾色,他手持长枪,带领攻城卫冲在了最前面。
太子见几人仍安然无恙,急令 :“再放!”
玄甲军展开护盾,挡在洛焉、世民前面,三娘明白这次大哥这是要下杀手,一时心中愤恨酸楚,她用力拨开掩护她的侍卫,从箭袋抽出双箭,拉开万石弓,双箭齐发,一下子就命中紧挨着太子的左右两名护卫,她终是不忍心弑亲,但也要震慑已经入魔的建成。
“姐夫!”跟在秦王身侧的七郎长孙无逸发现二郎肩头中箭,忙扶住他,三娘见最疼爱的弟弟受伤,起了杀心,她淡定地紧了紧万石弓弦,再次拉弓准备射向城上意图篡位的大郎。
但那也是她血脉相连的兄长,三娘实在下不去手。
长孙无逸见洛焉拉满的弓却迟迟不肯放箭,急道:“长公主、姐夫,这个恶人小七来做!”他顺势夺过秦王手中的大羽弓,在太子第三次下令放箭的同时射出大羽箭。离弦的箭矢迎着向他们扑面而来的箭雨急速向上,“噗”的一下,这一箭直入太子咽喉,建成应声倒地。
“小七/七郎!”二郎、三娘疾呼。
同时,钰公子那边眼看城门就要被冲车顶开,可是不知怎的,某个跟随在晋王身后的士兵趁其不备,着他甲胄缝隙,从他背后命门处捅下致命一刀,晋王从马上跌落。
“世民,走,去救钰儿!”三娘管不了那么多,正要和阿弟一起去救晋王,可这时她身后的秦王瞬时抽出龙渊宝剑,从洛焉左侧甲胄领口缝隙奋力刺下,剑仞直刺入三娘锁骨,“噗”的一声,刀鞘插入脖颈,顿时鲜血泵射。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李洛焉一脸错愕,捂着伤口,望向二郎,一脸不解道:“世民,你……”
秦王眼中含泪,羞愧低头,“阿姊,莫怪我,是耶耶他……”
洛焉感到一阵眩晕,从马上跌落,她在弥留之际双眼望向同样倒在血泼之中的胞弟,宇文钰踉跄爬起,奄奄一息中回望着阿姊,他满是血污的脸上竟有几分笑意,似是张口对她说着什么,言毕就气绝了。
秦王下马,佯装准备再次行刺,忽然一道万丈金光,将三娘身体卷走,洛焉知道是少师来救她,她不忘胞弟安危,用尽全力说到:“还有钰儿,萬哥哥,求你也救救他……”
此时李元亨登上城楼增援太子,可是他来晚一步,大势已去,尘埃早已落定,齐王看着城楼上下混乱的局面,一时愣在当场,不知怎样下令才好。
七郎不知姊婿会突然倒戈,刺杀长公主和晋王,他愣了半天,只说出了个,“姐夫……”
“反正最后都要算在孤的头上,”此时二郎皱眉,忍痛拔掉肩上入骨的箭矢,调转马头,将手中鲤符交给七郎,随即面无表情地命令道:“传本王令,一个不留,杀!”
说完秦王提着还在滴血的龙渊,单枪匹马直奔太子东宫……
……
“癸亥(初七),上立世民为皇太子。又诏:‘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