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半惊心
自从艾囡囡回来惊扰了老夫人后。
老夫人的福寿堂就对外封控了。
老夫人只能靠每天喂流食度日。
人是个典型的植物人状态。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侍候了老夫人一辈子的郝姑姑却跟相爷提出了辞行。
说自己终究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也开始不灵便了。
城东永宁村的娘家侄儿来找了她好几次了,说要接她回去养老。
相爷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郝姑姑。
“郝姑姑,你不是说在世上没有近人吗?”
“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听到你说过有娘家人这事呀。”
郝姑姑眼睛看向上座的大夫人。
“回老爷,是之前娘家侄子不……太上道。”
“我怕他因此常来相府讹钱财,才断了与他的来往。”
“其实,我侄子家的内人曾是咱们相府的奶娘。”
相爷听了不由得一怔,他眼睛看向大夫人。
大夫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老爷,郝姑姑说的是实情。”
马管家垂头站在一旁,家里大厅里正在议事,他是府里大管家。
“郝姑姑侄子我也认识,现在倒确实改好了,家里日子也过得好了。”
相爷默了默,现在不答应郝姑姑的请辞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郝姑姑就回家吧,马管家额外支付半年的月银。”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郝姑姑趴下给老爷和大夫人磕了头,才躬身退了下去。
马管家也退了下去。
正是中午时分,街上来往行人很多。
很多人都看到了相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一个瘦高个儿正袖着手站在马车旁候着。
相府的大门缓缓打开,郝姑姑由马管家陪着出了府门。
瘦高个儿赶紧上前,接过来郝姑姑手上的包袱。
然后才紧跑了两步,拿出小踩凳子,把马车帘儿掀开。
郝姑姑冲马管家弯了弯腰,便一只手扶上瘦高个儿就爬上了马车。
瘦高个儿朝马管家鞠了躬后,才驾着马车哒哒哒离开了相府。
相府对面的茶楼上有人品着茶,倒把相府里的事看了一个一清二白。
于是艾相府体贴下人,照顾老仆的善事又被宣传以出去。
也成了京城里的高门大户的榜样和典范。
真真是相府里的老夫人听了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只是相府对面茶楼里的人没有看到后半夜时,艾府用一顶小轿抬回一个人来。
就从相府的偏门后门悄悄抬进了相府。
径直抬到了老夫人之前的福寿堂前。
停下轿子,一个小丫鬟走到轿子前,把一个老夫人给被搀扶了出来。
昏黄府灯淡淡的光晕里,有只猫儿跳起跃过。
吓得小丫鬟一哆嗦。
那个小丫鬟和老夫人都不由得骇了一跳,她俩都回了一下头。
呀,竟然不是别人,小丫鬟是二丫,老夫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郝姑姑。
这是个什么情况?
从这天开始,老夫人的福寿堂里就实实在在躺着老夫人了。
因为郝姑姑请辞回家了。
老夫人的贴身婢女小丫鬟就是府里的二丫。
二丫白天会喂老夫人一些流食。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和老夫人一起吃点儿好吃 的。
但这偶尔可要绝对绝对机密。
哎,躺的时间太长了,老夫人的身子底下已经出了褥疮。
二丫很上心地照顾着。
也是这半年相府里人情往来的多。
都是与老爷交好的,知道老夫人病倒了,免不得都来府上问候一下。
这一来二去的,就把老夫人的褥疮都问候来了。
哎哟,一翻身就疼哦。
三个月后,老夫人还是没有清醒的症状。
最后连相爷也放弃了。
哎,就这样维持着吧,希望有一天奇迹出现,老夫人会突然间醒来。
福寿堂从这以后开始闭门谢客了。
别说艾囡囡进不来福寿堂,就连艾文成和艾香芋这嫡子嫡孙都进不来呢。
好在那艾文成和艾香芋也并不喜欢去福寿堂,这下是更遂了心愿了。
而艾囡囡彼时正在相府里水深火热。
五年了,福寿堂里的那位老夫人实在是躺够了。
好在福寿堂里不对外后,算是封控了吧。
只要关了院子门,只在院子里逛逛走走也是好的呀。
可是大夫人下了命令,在屋里活动活动可以。
院子里除了二丫就不能有活人。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
从艾囡囡回来相府后,每天仲夏,老爷都会带家里人去相国寺一趟。
说是给老夫人祈福还愿。
家里的夫人姨娘们嫡子嫡女庶子庶女们都要一起前去上香。
很不幸艾囡囡被老爷和大夫人忘记了。
当然忘记也有忘记的好处。
因为这以后三天,家里的女眷们都要在寺里住下。
这三天所有的女眷们都要跟着师父诵经。
也只有这三天,是福寿宫过年。
屋里床榻上长期躺着的那位老夫人就会早早起床,收拾穿戴一番后,才把二丫叫了过来。
她嘱二丫悄悄爬出洞口去街上的酒楼买来上好的饭菜。
久违的饭菜香把老夫人激动的热泪盈眶。
一老一少吃饱喝足了就在院子里使劲走使劲逛。
逛到深夜,月光撒到了院子里来。
把院子里的树叶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
老夫人不禁有些后悔,她不该一时冲动就应下了这暗无天日的工作。
哎,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啊。
而二丫是被报复仇视了吗?
马管家找她谈话时,她还没有转过心思来。
她只听到了侍候植物人一样的老夫人,月银五两。
月银五两,月银五两。
这个数目可真是够大的了,一年的月银加起来是多少呀?
二丫没上学,不识字,也不太会算账。
但一个月一个月地加起来,还是会的。
她在心里一个月一个月的加算着数。
咦,算出来了,一年竟然就有六十两银子。
哎呀娘来,这一年竟能挣三年的银子啊。
是哪个傻子不想去嘛。
看着马管家圆乎乎的胖脸。
二丫真想上前去拧一下马管家的胖脸呀。
拧一拧是不是疼呀,她不是在做梦吧。
可二丫真心不敢呀,这相府里除了老爷就是大夫人严厉,再就是马管家了。
别看平时马管家都是笑哈哈的弥勒佛一样。
到了事上,最能震慑人的还是他,因为他能要人命哩。
面对二丫一脸“你莫不是疯了?你是不是傻?难道是你看上我了?”的表情,马管家真是气得直抽抽。
马管家磨得后槽牙咯吱咯吱响,怪不得叫二丫,还真是个二啊。
二丫笑的脸都发皱了。
好的,好的,好的。
就这样二丫成了福寿堂里的第二个活死人。
饭菜是定时定点定量通过院门口的小圈圈洞里送来的。
工作也不累,事情也不多,完全可以全天睡觉,但就是不能出福寿堂。
不出福寿堂是功臣,出了福寿堂是死罪。
二丫就这样被断了与外面的与大丫的联系。
早时大丫常常来福寿堂门口转上几圈,以图能偶遇到二丫,爹娘没了,她们两姐妹可都要好好的才是。
可是大丫从来没有邂逅和偶遇过二丫,后来福寿堂院外就放了值守的小厮。
从此后二丫就从人眼前渐渐消失了。
八岁的二丫,从八岁长到了十三岁。
福寿堂床榻的那位老夫人也足足躺了五年。
五年的日子是真长啊。
后来,二丫就学精了,能与老夫人意商量着吃喝了。
府里厨子永远做着那些不换花样的饭菜,吃得她俩嘴都嗖了。
又不能传话给厨子说老夫人想吃红烧肉想吃清蒸鱼想吃大肘子。
于是就有了黄昏时分北墙那边的狗洞。
于是就有了每年仲夏时节那三天过年似的狂欢。
二丫都长高了呢,只是又高又细,风一吹就要被吹倒一样纤细。
老夫人也不是多好,只因为长年躲在屋里头,脸色苍白,脸上的颧骨高耸地挺立着。
又因为长期得不到具实的营养,原本养的圆润的身子也渐渐消瘦了。
一老一小把日子过成了暗无天日。
就只有府里每月发薪水的时候,是让人高兴的。
每月的月末最后一天,随饭菜而来的是俩人的月银。
老夫人每月二十两,可以是个长期饭票。
二丫每月五两,也可以是个长期饭票。
得了月银总是让人高兴的事,这个夜晚毕竟会是不眠的。
老夫人会把之前得的月银加上这个月得的月银都捧到床上。
她已经躺够了,她就坐在床榻上,慢慢把手抚过那些冰冷的银子。
慢慢地抚过了一遍又抚一遍,就这样抚摸一宿。
二丫也会把之前得的月银加上这个月得的月银都捧到自己的小床上来。
这个时候,她不用照顾老夫人,老夫人也不用她的照顾。
这个时候是个让人无比伤感的时候。
巨大的看不见的悲伤笼罩着福寿堂。
二丫的动作好像机器人,她拿起一绽银子,先是放在眼前仔细仔细地看。
再放进嘴角用力地咬一咬。
然后才默默地银子放下来,放在一堆银子之间。
那眼框里有泪花盈盈着,可就是掉不下来,也不知道该不该掉下来。
二丫越来越惜语,越来越沉默了。
老夫人活成一个活标本,她终于想明白了,她得活着呀。
不光她得活着,看顾她的二丫也得活着。
不光得活着,还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因为一个老夫人倒下去,会有无数个老夫人植物人。
因为一个二丫倒下去,会有无数个二丫站起来。
哎,死也难,活也难,死活都难啊。
老夫人都懒得往脸上贴人皮面具了。
反正这福寿堂已经如冷宫一样,不会再有人来了。
……
自从艾囡囡从镜湖被捞上来后,大丫就有些发癔症了。
艾囡囡明明已经被送走了,一起送走的还有小柱子。
可她就是天天能在蔷薇院里看到艾囡囡和小柱子。
艾囡囡还顶着她那半边红斑的脸。
小柱子还是喜欢坐在院子里的蔷薇架上给艾囡囡摇秋千。
两个人谁也不与她说话,好像她是个透明人一样。
两个人的神情却是热烈的,也相互浅浅地说着话。
可能是说话的声音太浅了吧,她总是听不到呢。
梧桐有时会偷偷地来蔷薇院一趟,来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上一会。
大丫有些害怕府里的人了,特别怕镜湖里的水。
她有一次自言自语地说道:镜湖里又有水鬼来了 。
吓得来蔷薇院的梧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来。
就是在那一天,大夫人让马管家暗暗地处理了一个小厮。
那个小厮也才十三四岁,长得白白净净,人多内向,话也不多。
他在府里负责给福寿堂的二丫送一日三餐。
他不明白明明是一个同样瘦弱的丫头,怎么会吃那么多。
明明那饭菜是二三个人的量,还回回不见有剩余。
也不知二丫和这个小厮是怎样勾搭上的。
反正是两个人的手总是借着送饭取饭的时候,在小圈洞里那么快速地握上一下。
二丫因此才觉得生活不至于总是灰暗,而是有些期待了。
院门外的值守一共带了两只眼睛,左眼睛和右眼睛。
可院门外的值守哪只眼睛都没有看到这一切。
灯下黑就是这个意思吗?
二丫一高兴,连带着老夫人也有些高兴了。
这几天小厮总是偷偷多给福寿堂带饭菜。
厨子也是个多事的嘴。
就不经意间向人多了句嘴。
有人就把这话传给了马管家。
马管家蓦地一阵心惊,他急急去回了大夫人。
大夫人听了惊得愣住了。
这小蹄子是不想活了,竟然还敢与人勾勾搭搭。
勾搭也就算了,那莫不是把事情内情都告诉了?
大夫人脸色一寒,眉头一皱。
马管家就知道了。
当天晚上的晚饭是另一个粗糙的汉子送的。
砰一声,饭菜丢在小圈洞里,汤水都撒了出来。
从这以后,二丫再也没有等到那个白净的小厮来。
那个白净的小厮从被丢进镜湖的那一刻起,都没有告诉过二丫他的名字。
他叫白净喜。
大丫看到那个叫白净喜的小厮落进了镜湖。
镜湖深沉的水面连一点大的水花都没能溅起。
大丫说:“镜湖里又多了一个水鬼了。”
府里又恢复了宁静。
大小姐艾香芋都快得了相思病 了。
这可怎么整?
赶马车的小厮当夜就回来了,倒是很有眼色地去回禀了大小姐。
“回大小姐,那太子府里太医院里的太医们全都去了,圣上和皇后娘娘也在着。”
艾香芋听了总算放下一半心来,这人只要回来了,那皇后娘娘这个当娘的就会不惜余力。
艾香芋这会有些饿了,她让春红给她去厨房里弄点吃的,顺便把院子里的香案给撤了。
春红先给大小姐端来了一碗肉丝面,艾香芋食欲大开。
春红把香案偷偷送去库房。
在经过镜湖的时候,镜湖里的风阴冷冷地吹了过来。
春红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这镜湖白天什么都好,就是夜晚的时候冷冰冰的。
像一个冷冰冰的死人。
呸呸呸,春红朝地上啐了三口。
接着她风一样的跑开了。
大丫一直在镜湖旁边的芦苇里趴着。
阴风阵阵,大丫睡着了。
一个细长的人影暗戳戳来到镜湖边上,找了个背静处,开始烧纸。
那声音压抑而又沉闷,从抽抽搭搭的啜泣声中,大丫听到了熟悉感,她一下子从芦苇中坐了起来。
是二丫。
大丫随着二丫悄悄回到了福寿堂。
二丫竟然绕到北墙根那里,慢慢蹲下身子来,人影只一闪便不见了。
大丫走过来悄悄蹲下身子来看。
呀,竟然是一个能容纳人穿过的狗洞。
二丫就是爬了这狗洞呀。
没有多想,大丫身子一低也爬了进去。
院子里没有人,也没有二丫。
大丫屏住呼吸,靠近窗户边去。
……呀……她看到什么?
老夫人竟然从床榻上慢慢坐了起来。
她伸出枯瘦的手在安慰着二丫。
老夫人抬起头来,对向窗外的她。
天……哪,竟然,竟然是郝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