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四周的空气似乎压了过来，让陈念安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尝试着睁眼。尝试无果。先恢复知觉的是他的手指，他努力抬起了左右，在眼前晃了晃。
陈念安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的手被牵住了，对方的掌心带着温度，它的主人像是永远在发烧一样，体温永远比常人高些。
是七号。
陈念安睁开眼，他的视野里就多了一个毛绒绒的金发脑袋。七号的蓝眼睛凝视着他，问：“安哥，你醒了？”
他好像经常听到这句话。陈念安陷在刚醒来懵懂的状态里，思绪乱飞着。
从使用这种力量以来，他好像一直陷在这种状态里。
昏睡，醒来，昏睡，醒来，沉浸在别人的记忆里，丢失他自己的记忆。
醒来，是一个残破的世界，大家喊他“救世主”，陈念安却不一定救得了这个世界。
七号扶着他坐起身来，陈念安觉得满身酸痛，但也算是习惯了如此。
他看向这个屋子。还好，他还记得这里，窗边有达伦安的那盏有点傻气的假太阳灯，窗边还有七号临时搭的小床，躺着叫丢丢的小男孩。
那么……这次，他会忘掉什么呢？
“昨晚，是裴寂给丢丢讲的睡前故事。”七号轻声对他说，他有点试探性地偷看他安哥的神色，害怕触到陈念安忘记的部分。
也算是害怕，也算是试探。毕竟失去的记忆再怎么逃避，也都是失去了。
七号只是想让这个过程尽可能地慢一些，和他那个希望陈念安不再使用这种会伤害自己的力量的心愿一样，有点渺远。
陈念安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说了要好好照顾他，结果也没做到。”
“哪有？”七号见不得陈念安这么说，“安哥最认真负责了。”
“身体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痛吗？”七号问，他的头窝在陈念安肩膀旁，倒真像只黏人的小狗。
陈念安摇头说不痛，他猜到自己是使用能力之后陷入了昏迷……这次是杀死了哪只食罪灵来着？
“细胞”？不对……“细胞”好像是上次的事了，他还记得那东西断臂逃生的阴险劲儿，还有七号又擅自行动保护他的倔样子。
那这次是什么来着……？
想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他的头脑中对这部分完全空白，陈念安才平静地开口：“七号，我好像是又忘掉了什么。”
……
研究室的门没关，裴寂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吃薯片，她拆了包装袋，对着薯片又有点下不去嘴。
薯片的魔力消失了吗？往常她随便吃一包，焦虑就能在嘴里化掉消失掉，这会儿她皱着眉，什么也吃不下。
许晨恩从回来后，还没跟她碰个面就不见人影了。虽说这臭小子之前也是这样，但裴寂还是免不了有点担心他。
再说，许晨恩身上那个躁动不安被他吞噬了的食罪灵……还是个大隐患。
从门后面冒出一个头来，标志性的金毛，裴寂不用猜都知道是谁，陈念安没什么表情地跟着七号走进来。
裴寂意识到坐在桌子上有点不雅，蹦了下来，故作深沉地“咳咳”两声。
“怎么了？”她问。
陈念安沉默不语，七号接过话头，回答：“安哥这次忘记的事情……稍微有点多。”
陈念安几乎把整个任务，从头到尾，全部忘记了。
包括但不限于他们从基地出发，到达生还者聚落的高塔，关于陈念安弟弟的情报，歼灭特殊食罪灵“蜘蛛”……等等等等。
“为什么这次会这样？”裴寂也吃了一惊。
她带着陈念安走进实验室，让陈念安躺上监测台，情况也一切正常，脑部检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和之前一样。
和之前一样，陈念安身体里负责记忆的这部分模块没有出任何问题。
“我在想，是否以后还是尽量减少安哥能力的使用？”七号看向台子上躺着的陈念安，“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你也看到了，他已经失去了很多。”
而且这次陈念安很平静，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懒得挣扎了。总会有些被忘掉，不是他最珍贵的记忆，就已经是一件幸事。
七号知道裴寂的答案一定是“我不能决定”或者“我不清楚”，他也没抱什么希望。
“七号，没事的，你先回去照顾丢丢。”陈念安有些疲惫地说。
“我需要一个环境接受那个……叫‘蜘蛛’的食罪灵的记忆。”
……
陈念安陷在一片黑暗里。
他觉得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见这个可恶的食罪灵了。多久了？又似乎是没多久。
他记忆里的一段断层造成了他思绪的混乱。
“你知道这不是我能控制的。”食罪灵故作无辜地说。
“可惜了，我记得你们当时在车上放的歌都还蛮好听的。”食罪灵的声音听起来有同情他的意思，但陈念安知道这个怪物不是真心如此，“裴寂的品味还不错，不过她爱吃的薯片我感觉也就那样。”
“我失去的记忆……你记得吗？”陈念安有些恍惚地问。
连那些细节，这个食罪灵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当时经历这一切的不是他，而是他面前这个黑色的怪物。
食罪灵朝他挑衅地笑笑：“那可不？”
“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又不是你的存档点。”他说，“其实你那些记忆也没什么记得的必要，也就你自己当个宝似的。”
“照你这么说，那些食罪灵的记忆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陈念安不信他的歪理。
食罪灵却说：“或许是吧？但是你都得把这些记下来，谁让你是救、世、主呢？”
“‘蜘蛛’有什么奇怪的名字么？”陈念安问。
“上次那个叫小一，这次这个叫小二？”
“不，她就叫‘蜘蛛’。”
食罪灵挥了挥手，像是告别，又像是有点怜悯地俯视着陈念安……直到陈念安陷入那个黑暗的梦境。
食罪灵“蜘蛛”的记忆。
它的宿主是个女孩子。记忆单刀直入，属于那个满身病痛，插着管子呼吸机躺在病床上的苍白女孩。
陈念安站在她的床边，感受到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怜悯，或许是因为他根本记不得这女孩的食罪灵犯下的过错。
也或许是他弟弟也有差不多的病痛。陈遇安的病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但也相当影响他的日常生活。
床上躺着的女孩头发已经剃光了，陈念安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女孩的眼睛是睁着的。
她太安静了，像一具会呼吸会眨眼的尸体。
病房里的时钟“滴答”“滴答”，陈念安坐在这里却没有觉得无聊，他觉得难得地很安静。
“蜘蛛”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年轻女孩。她在心理崩溃后成衍生出了一个灵敏的怪物，听七号的描述，它的眼睛还能致幻。
是否从一个疲惫的灵魂变成了一个自由的灵魂？虽然变得丑陋、变得邪恶。
我在想什么？陈念安突然意识到，刚刚的自己，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女孩子，衍生出食罪灵，是另一种程度实现了她的愿望。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哪个人会真的因为自己变成怪物而开心？
除非……他自己的人形食罪灵的思维渐渐入侵了他的。
陈念安一阵后怕。四周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开始逐渐消散，他眼前一片黑一片白。
再有完整的画面时，陈念安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个破旧的老楼天台上，四周对着杂乱的废弃物，破了洞的旧沙发，坏掉的抽油烟机。
空无一人的天台，除了他自己，只有那个女孩。
这个女孩的记忆里总是只有她一个人。那个空白到窒息的病房，这个拥有一半广阔天空却仍像个牢狱的天台。
她的亲人呢？她的朋友呢？
长久的沉默中陈念安看着女孩坐在轮椅上，绕着天台走了一圈。陈念安走近天台边缘，发现这里的护栏虽然不高、锈迹斑斑，但坐着轮椅的女孩应该够不到上方，她既然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大约也没有……跳下去的力气。
如果真的有呢？陈念安也不能阻止。他是一个幻影，是这些痛苦的人们记忆里一个并不存在的碎片，人类的痛苦不能感同身受，他也不能把陷在痛苦里的人捞出来。
自救失败的人类，就会渐渐放弃自己。食罪灵也就应运而生。
取下了呼吸机和那些管子后，女孩显得清爽得多，虽然还是个苍白瘦弱的病人，但脸色要好一些。
至少此时，她是拥有这一片天空的，不大，或许还会被四周的高楼大厦所遮蔽，但是比病房里令人窒息的白色要好看得多。
女孩抬起头，对着天空，陈念安跟着她的目光向天上看，还是什么都没有，今天万里无云，天空像水洗过一般，很蓝很温柔。
“你怎么在这里？”
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跑进来，女孩开始剧烈地咳嗽，鲜血吐在胸前的病号服上，护士着急地把她推走。
离开之前，女孩还在看这片温柔的天空。
她计划了多久，为了从病房里出来看一看天？
她又要付出什么代价？那个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
陈念安想跟着女孩，看看她的情况。这时他面前就仿佛有一面空气墙，黑暗带着不会后退的气势朝他压了过来——
记忆到此结束，梦要醒了。
梦醒了，该是下一个梦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