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失败者
郭县令长的肥胖无比,脸上的肉也都是挤在一起的模样。
伴随着他生气时所露出的表情,那张脸就更加显得紧皱,扭曲了。
他现在就好像民间绘画里那些青面獠牙的鬼似的,整张脸十分的吓人。
楚天还没说话,一旁领着他过来的吴冬生赶紧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人息怒!”
吴冬生一说话,这郭县令就是眉头一皱,看了眼吴冬生,没好气的道:“怎么着吴捕头,这人是你带来的?”
吴冬生心说你这王八蛋是健忘怎么的,明明方才是你叫我去请的人,这下怎么搞的像是我自己要把人带来的一样。
想到这吴冬生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压着火说道:“大人,难道不是您方才叫我去请县里新来的主簿大人吗?
这位就是。”
说着指了指楚天。
郭县令闻言再度把目光转到了楚天的身上,一脸惊讶的道:“什么?你就是新来的主簿?你可真够年轻的,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楚天闷声道:“今年十六,姓楚,单名一个重,重量的重。”
郭县令哎呀一声道:“才十六岁你就做主簿了?可曾考取过功名?”
“不曾。”
“那就是买的官了。”
“……”
楚天没吭声,郭县令脸上此时也没有刚刚那恼火的样子,而是笑呵呵的,一脸的和善。
楚天实在是搞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想的什么,这时就听郭县令开口道:“楚主簿,本官看你貌似是有些拘谨,很放不开,你不用这么紧张,难道本官会吃人吗?”
楚天心说你何止会吃人啊,你这狗日的吃人连骨头都不吐啊。
昌平县的老百姓就因为你,吃了多少的苦,被你榨尽了手里最后一文钱,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老百姓,难道还少了么?
心里头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说。
楚天现在的力量太过弱小,还不足以与郭县令这样阶级的人对抗。此时此刻,楚天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笑脸相迎。
“呵呵,郭县令说的是,卑职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县令大人您,所以心中有些紧张,您看卑职的手,这还发着抖呢。”
“哎,这就对了嘛!”郭县令哈哈一笑:“放开点,有什么说什么,咱们是同事,将来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要是你像刚才那样,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咱们俩哪里能有话聊呢?你说对不对?
更何况你是主簿,本官是县令,你可是本官的左膀右臂,是本官的得力助手哇,咱们俩应该是穿一条裤子的那么好才对!”
这郭县令到底是个老官油子了,说的这些话,要不是楚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真以为他跟自己掏心窝子,说不定就要感动的无可无不可了。
“呵呵,郭县令说的是,卑职非常的认同。”
不过心里清楚,仍然是嘴上讲好听的说。
楚天笑呵呵的说完,郭县令就伸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道:“楚主簿,这是你第一次到本官家做客。咱们也别站着说话,呐,那边的亭子,本官早就让人温好了酒,就等着你过来一起喝了。
来,咱们上亭子那边去,边喝边聊。”
说着郭县令抬腿就往亭子那边走,边走还边说:“楚主簿啊,你是不知道啊。
在本官外出的这段时间里,听说了昌平县新来了一个主簿之后,本官是既欣喜,又担忧啊。”
说话间,郭县令已经领着楚天来到了亭子中央。
一边说,郭县令一边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
凳上早就摆好了厚厚的垫子,一屁股坐上去也不觉得凉。
楚天跟着坐下之后,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青衣的小丫鬟。
端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壶温酒,和两个鹅卵石大小的杯子。
走到石桌前,小丫鬟把杯子放在两人面前,先给楚天斟满,然后才给郭县令倒上。
郭县令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端起酒杯冲着楚天示意。
温热的酒水还冒着热气,楚天端起来跟郭县令碰了碰,没急着喝,而是顺着刚刚郭县令的话,接着问道:“那么县令大人是因何欣喜,因何担忧呢?”
“实不相瞒啊,楚主簿,其实本官,早就想要找一个人来帮帮忙了。
自从两年……咦?是两年还是两年半之前来着?
嗐!记不清了,管他呢。
反正是自从上一任主簿告老还乡,辞官不干了之后,这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啊,就都落在了本官一个人的头上。
什么今天这家东西丢了啊,明天他家跟谁产生纠纷了啊……等等等等,这种繁杂琐事,可以说是多如牛毛一般啊!
本官就是再起早贪黑的干,也经受不住这么多的事情一起压上来。
本官终究还只是个普通人,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对吧?”
“……对,对,县令大人说的是。”
“唔……所以呢,楚主簿,你的到来可以说是解了本官的一个大心事,往后有你的帮忙,本官想必也能轻松不少。
所以,你说说这是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啊?”
“呵呵,原来如此。县令大人您放心,卑职一定做好本职工作,尽量帮您排忧解难便是!”
“哈哈哈哈!”闻听此言,郭县令大笑三声,十分高兴的拍着手说道:“好极,好极!
有楚主簿你这句话,本官也就放了心了!”
郭县令这话是否出自真心,楚天不知道。
但刚刚他的那句话,可是昧着良心说的。
什么狗屁的起早贪黑,什么狗屁的三头六臂,通通都是放屁!
这姓郭的嘴里就没一句实话,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要不是楚天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成分,这时候还真被他忽悠的团团转了。
不过现在楚天肯定是不能直接拆穿他的,真要拆穿他,俩人就得是非倒下一个不可的程度才行。
先前也说了,以楚天现在的势力,还远不足以与郭县令相抗衡。
且不说这位郭县令的背景是什么,有什么靠山,光是两人撕破脸皮之后,有多少人会站在楚天这边都不知道。
别看楚天年前刚带着县衙里面的捕快官差,捣毁了铁佛寺这个贩卖人口的窝点。
可罪魁祸首慧九和尚跟郭县令关系密切,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
如今大部分人都是把矛头对准了慧九和尚,对于郭县令则是一个忽视的态度,或者说不敢重视的态度。
但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即使人人都对郭县令纵容慧九和尚强行绑架良家妇女贩卖人口一事心知肚明,却依然都是选择性无视。
这说明在郭县令上任后的这几年里,他通过一系列手段,已经让整个昌平县的人都对他敢怒不敢言。
上至县衙三巨头下面的捕头,下至随处可见的平民老百姓,无一人敢于对他的倒行逆施说半个不字,这人简直就跟昌平县的土皇帝一样。
估计皇帝那边跟他的情况也差不多。
所以楚天现在就跟郭县令撕破脸皮,那完全就是一个人与全世界为敌。
勇气可嘉,但非常的愚蠢。只能像扑火的飞蛾一般,牺牲生命,然后什么也换不来。
楚天不是那么高尚的人,比起做扑火的飞蛾,撼树的蚍蜉,把赌注都压在希望渺茫的奇迹上面,楚天更愿意现实一点,只打有准备的仗。
言归正传,楚天和郭县令碰了杯,又喝了一杯之后,郭县令笑眯眯的问道:“怎么样啊,楚主簿,这酒味道如何?”
“还不错。”楚天一愣,随后扯出一副笑脸回答道。
“只是不错?”郭县令有些不满:“这酒可是我珍藏了多年的佳酿,不说别的,就是拿去卖,最少也是一千两银子起,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到你嘴里,就只是不错?”
“哎呦县令大人!那这酒卑职可不敢再喝了。
本身卑职就不是什么会喝酒的人,好酒坏酒到了卑职嘴里都一个味儿。
您这么珍贵的酒给卑职来喝,实在是暴殄天物,卑职可不能再喝了,卑职喝点水得了。”
刚才楚天都没好意思说,这一大早的就喝酒,什么毛病这是。
现在可算叫他逮到机会了,赶紧是推辞拒绝。
但他这么一说,郭县令反倒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楚主簿,你这人真是心直口快,本官就喜欢你这样的!
没关系,本官跟楚主簿你相见恨晚,这酒又算的了什么!
就是山堆的金子,本官也看不上!
钱财乃身外之物!像楚主簿你这样的人才,才是可遇而不可求哇!哈哈哈哈!”
所以说好话也得分谁来说。
这话要是换成别人,楚天自然是十分受用,心里头指不定多美呢,都得飘飘欲仙了。
但是这些话从这郭县令的嘴里吐出来,楚天是怎么听,怎么别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说,心里头那个恶心劲就甭提了。
尴尬的笑了笑,楚天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县令大人,您刚刚说完了欣喜之处,您不是还有担忧之处么?
您因何担忧,能不能给卑职说说啊?”
说实在的,楚天现在真是搞不清楚,面前这个郭县令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起初他以为郭县令找自己,是要兴师问罪的。
但之后他发现并非如此,郭县令非但像不知道一样根本就没提慧九和尚的事情,同时还对楚天表现的十分亲近。
按理来说不应该发生这种事啊,可偏偏这情况就这么发生在了自己的面前。
事出反常必有妖,楚天现在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来跟郭县令说话。
提到郭县令的担忧之处,原本还停留在郭县令脸上的笑意,就慢慢的消失不见了。
很快郭县令闷头喝了杯酒,一旁的绿衣小丫鬟再给他斟满,郭县令长叹一声道:“楚主簿,本官是担忧你呀!”
“啊?”楚天闻言便是一愣:“这……卑职何劳大人您费心啊……”
“唉,楚主簿啊,这些话其实本官不该跟你说。
但是看你年纪轻轻的,要是因为犯了错误,就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这本官又舍不得。
尤其是刚跟楚主簿你说完话,本官这心里啊,更是舍不得了。
所以今天本官也好为人师一次,楚主簿啊,你得知道,咱们当的是官,不是皇帝。
皇帝动人前还得考量再三呢,咱们就更应该谨慎行事了。
你知道你要动的人,有没有什么背景啊?你知道你动了他之后,会是什么后果吗?
这些问题啊,在你动人之前,你都得好好的,仔细的想明白。
你要是不把这个想明白,想清楚了,就轻易的去动人,到头来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呀!
轻则伤财丢官,重则连小命你都保不住哇。
楚主簿,本官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这都是本官要对你说的心里话,你能明白吗?能懂本官的意思吗?”
楚天不是傻子,郭县令说这一番话无非就是在对自己说,慧九和尚动不得,敢动的话,要么就把自己给夺了官,还要坑自己一笔钱。
要么就干脆把自己给喀嚓掉,这完全就是毫不掩饰的威胁了。
楚天早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没安好心,说到现在,他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不知为何,楚天现在反而感到了一些安心,倒是刚刚,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个不行。
既然这郭县令要跟自己当谜语人,那楚天也不介意跟他玩玩嘴皮子。
想到这楚天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拱手对郭县令说道:“大人所言甚是,卑职明白您的意思了。
只是卑职有一事不解,还往大人不吝赐教。”
郭县令没想到楚天能接受的这么快,愣了一下,紧接着就露出了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来。
然后他看着楚天,笑眯眯的点头道:“呵呵,楚主簿你问便是。”
“假如……卑职是说假如啊。
假如咱们县里出了个大恶棍,他打着一个大善人的旗号,背地里却做着违法乱纪,绑架拐卖良家妇女的勾当。
县令大人,您若是遇到了这种人,您会怎么做?”
郭县令想都不想就开口道:“当然是抓捕归案,审完了杀头咯。
对于这种人,本官一向毫无容忍。”
楚天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得意,心想你都把话说到这儿了,那我也算是奉旨办事了。
不过很快,当楚天察觉到郭县令眼中的戏谑之时,他才知道,郭县令会说这句话,就是在戏弄自己呢。
“呵呵,楚主簿,作为一个过来人,本官也不是不可以传授你一些做官的技巧。
你要知道所有人在当官的前期,都是真心实意,想要做一个好官的。
哪怕第二天他就改变主意,但第一天的时候他肯定也是想要做出一些事情来的。
但是,人生不可能会跟你想的一样,那么一帆风顺下去。
你想当好人,总会有人不让你当。
所以啊楚主簿,本官在当本县的县令之前,也在其他的县里做过十几年的县令。
根据本官这十几年的为官经验来说,本官总结出了四个字。
放在别处,这四个字字字都值真金白银,非是父子这样的关系,根本就不会讲给他人听。
但本官方才也说了,跟你相见啊,本官算是相见恨晚了。
所以本官就把这四个字送给你,那便是‘难得糊涂’。
这人啊,有些时候总是要对一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普通老百姓是如此,咱们做官也是如此。不然的话,那可是要倒大霉的,你说是不是啊?”
郭县令说这番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直冒精光,现在的他哪儿还有半点肥头大耳的蠢笨模样。
现在他在楚天眼里,根本就是一只奸诈狡猾的狐狸,而且还是快成精了的那种。
到了这时楚天总算明白了过来,自己还是太嫩了。
哪怕把自己上辈子那三十年也算上,跟人家比,也还是太嫩了。
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哪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从两人见面开始,一切就都在人家都掌控之中,情况如何发展,估计也是人家预料之中的。
包括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那句自作聪明的话,这郭县令心里肯定也早都预料到了。
楚天想到这儿不由有些脊背发凉,紧接着就是觉得心灰意冷,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郭县令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然后还咂吧咂吧嘴,最后看着咬住自己下嘴唇的楚天,笑眯眯的道:“楚主簿,本官方才说的这些话你都听懂了么?
倘若你听懂了,那就难得糊涂一次,过自己的日子去吧,莫要再一意孤行了。
别的本官不敢说,但你要是这样下去的话,对你自己肯定没好处就是了。”
楚天现在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是逃不出如来佛五指山的孙猴子,憋闷的厉害。冲动之下,脑子一热,楚天咬着牙说道:“我一定要把慧九和尚抓捕归案!”
“好哇!本官支持你!有骨气!”
郭县令一拍大腿,对楚天说道:“本官就知道没看错人,楚主簿,你年纪不大,倒是条汉子,本官佩服你!
冲这个,本官就得敬你一杯。”
这下楚天彻底懵了,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智商都成了负数,纯粹是被郭县令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楚主簿,你真是条汉子。你放心,这件事本官肯定全力支持你,你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什么本官就给你什么,本官非常支持你把慧九和尚抓捕归案!”
楚天被绕蒙了,不问出来他这心里憋的实在是难受。
眨了眨眼,楚天说道:“这……我听说你跟慧九和尚关系很亲密……”
郭县令完全不在乎楚天已经不使用敬语了,笑呵呵的道:“没错,本官确实跟慧九和尚关系很好。
差不多一个月下来他能到本官这里住上个七八天,呵呵,这老秃驴别看他年纪大,本事可还不小,一个晚上他能折腾半宿,有时间真该请教一下他怎么保养的。”
“……不是,那你还……”
“慧九和尚他虽然是本官的朋友,但是他犯了法了,他借着铁佛寺做掩护,绑架民女,强行做买卖这些良家妇女的勾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官早就想动他了,没想到被你给抢了先,不过也没差,咱们县衙这些人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楚主簿做了事,我们也都跟着沾光啊,对不对?”
楚天这下算是明白了,这家伙在自己动手抓慧九和尚那天恰好不在,那根本就不是恰好,而是故意为止。
他跑了,就不用在慧九和尚和愤怒的百姓中间做抉择了。
而且看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像作假,那么他极有可能说的是真的,他的的确确是早就想弄掉慧九和尚了。
但是,正如他刚刚所说的,他明显是知道慧九和尚背靠牛角山,甚至很有可能还知道慧九和尚跟鲁王陈檀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动手,反而跟慧九和尚关系越处越好。
如今,自己还在为捣毁了铁佛寺这个窝点而沾沾自喜,殊不知人家都不用亲自下场,就达到了他的目的。
毫无疑问,这次事件,最大的赢家,是这位郭县令。
一来他当时不在县里,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天塌下来了都跟他无关。
二来事情也确实都是楚天去办的。
所以,一个牛角山,一个鲁王陈檀,这两方跟慧九和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势力,寻仇的对象肯定是楚天。
而哪怕当他们问到郭县令头上时,郭县令也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楚天擅自做主,他根本不知情。
而且百姓民意汹汹,他这时候出头镇压也只会起到反效果……等等诸如此类的借口,这简直就是一石好几鸟的妙计啊。
楚天想通了这些之后,沉默片刻是苦涩一笑。
来到这个世界快三年了,第一次,楚天第一次对自己感觉到不自信了。
上辈子上吊前的那种无力感,那种挫败感再度朝着楚天袭来。
原来我一直都没变过一直以来,我都还是那个一文不值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