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色夹竹桃
夜晚的街道依旧不消停,车辆仍然在马路上你追我赶。
曹子俊的大众途昂在超车道上行驶着。他突然感到有点热,伸手扯开领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一愣,后方有闪烁着警灯的警车不停地超车地跟过来。“完了,”他想,“真不该喝酒。”他有点懊悔,因为自己并没有多么在乎今天的晚宴,虽然马维福是为了自己能顺利获得博导资格而张罗的这个酒局,而且马院长的太太张罗的那个单身女人,自己也没有多少感觉。为什么喝这么多酒?是梦里的那个女孩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拍了一下方向盘。突然的喇叭声让自己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刹车,不由地朝中间车道打了下方向盘。
中间车道上,一辆车快速地,几乎贴自己的车疾驰而过。曹子俊急忙踩了下刹车,双手僵直地把着方向盘,后背紧紧地抵住座椅的靠背,额头渗出一层汗来。警车快速地越过,驶向前方,只有红绿相间的灯光在半空中闪烁着远去。曹子俊这才放下心来,朝后看了看,并入中间的车道。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又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脑袋里的东西摇掉一样,正经地驾起车来。
警车减速驶下主路,上了一条县级公路,又行驶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四周的交通灯都闪着黄色的十字路口,在一块硕大的广告牌前,转向了一片灯火通明的所在。广告牌子上写着“冀东水泥厂”,下面的箭头指向警车驶去的方向。
警车在蒋宏伟住宅楼下停住,警灯依然闪烁着。蒋正辉,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精壮男人从打头的那辆警车上下来,奔向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个着装警察站在旁边的单元门口走去。他身后,拎着各种箱子的男女警察们下车,传来一阵乒乓的车门关闭的声音。
马小乐迎上来,他穿着制服,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着一张很聪明的脸。蒋正辉与马小乐匆匆握了下手。
马小乐招呼道:“蒋队。”
蒋正辉一挥手,“走。”他并不给马小乐寒暄的机会,径直走进单元门。马小乐紧跟着进去。
后面的各色警察也鱼贯而入。
电梯几乎没有声音地打开。
单肩背着一个很考究的牛皮挎包,站在电梯中间的曹子俊下意识地朝上看了一眼,跨出电梯。电梯门在他身后又几乎无声地关上。
楼梯里的灯光很昏暗。
马小乐紧走两步,侧身超过蒋正辉。又回头朝蒋正辉比划着说:“我觉得现场很有意思,就给市刑警队打了电话,马上。”
“死人有意思?”蒋正辉白了马小乐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站住,抓住护栏,盯着马小乐。
马小乐歉然一笑,“对不起,蒋队。”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造次,语气里很诚恳,甚至有点诚惶诚恐。
蒋正辉摆摆手,马小乐赔笑地一乐,转身继续朝上走去。两人转了个弯,继续朝上快速地走去。
“三楼。”马小乐说。
蒋正辉没有应声。
曹子俊搓着手从客厅里的卫生间出来,环视了一下,然后走到吧台前打量了一阵架子上的酒,伸手拿出一瓶红酒和一只高脚杯,转身走到沙发前,放下酒和杯子在茶几上,然后坐在沙发上,找到起子,很认真地打开红酒,闻了闻木塞,把酒倒入高脚杯,端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摇晃了一阵,轻轻地啜了一口,放下,拿过沙发上的皮包,打开,又合上,把包推向一旁,喝酒。
门是虚掩着的。
马小乐和蒋正辉在门口站定,马小乐探寻地看着蒋正辉。蒋正辉从兜里掏出乳胶手套,戴上,推开门。
蒋正辉不由屏息扭头,马小乐有点惊异地看着他。
蒋正辉在鼻子前扇了扇,又扭头看向屋里。
焦宏伟头抵在茶几上,双臂张开搭在茶几两头。
茶几下方是狼藉一片的熟食,倒地的酒瓶、筷子和塑料食品袋,老款手机、新手机和它的包装盒。牛仔布的双肩包似乎很端正地放在沙发上。
蒋正辉冲马小乐摊开手掌,朝里面摆了摆。
马小乐会意,赶紧严肃地摇着头。
蒋正辉点点头,举手朝身后连续地伸出一二三个指头,随即撤身出来。
一个端着相机的警察和一个矮胖的女警率先进入了房间,但站在门口,吃惊地相互望着。
“干嘛呢?!”站在门旁的蒋正辉喊道。
两警察踌躇着走向陈尸茶几的焦宏伟。几个拎着各种箱子的警察围上门去,但都惊异地回头,看着低头像是沉思的蒋正辉和同样在想着什么的马小乐,但站在蒋正辉对面的马小乐的头是仰着的。
房间里不时透出闪光灯的闪光来,快门的咔嚓声有点夸张的大。至少蒋正辉此时是这样感觉的。
马小乐凑过来。
“谁报的案?”蒋正辉问。
“王大顺,”马小乐指着屋里说,“邻居,就住后面那栋楼。退休老头,我让两个兄弟在楼下陪着呢。”
蒋正辉盯着马小乐:“叫他们做笔录吧。”
马小乐左右看看,又看着蒋正辉,“笔录,在哪里?”他小心地问。
蒋正辉:“他们在的地方。他叫什么来着?”
“王大顺。”
“对。”蒋正辉沉吟地说,“王大顺,大顺。”
马小乐朝蒋正辉举手做了个“ok”的手势,接着跑下楼去。
蒋正辉望着马小乐的背影,耸耸肩,讪笑了一下。几个等候的警察轻笑起来,走下几级台阶的马小乐回望了一眼,又跑下楼去。
矮胖女警出来,朝其余的警察招了招手。
拎着箱子的警察们鱼贯而入,蒋正辉跟入。
手机响。
曹子俊放下递到唇边的酒杯,抓过挎包,翻出手机,接听。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包里掉出来,落在茶几的脚边。
“哦,马院啊,”他站起来,绕过茶几和沙发,边走向阳台,边说着,“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
“不晚。”马维福电话里的声音似乎带着点惊喜,“看样你没被警察给拦下来。”
“哦,”曹子俊嘿嘿地笑了两声,“差点儿。碰到了,不过看样他们有比酒驾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没搭理我。”
“哦?”
曹子俊打开了阳台门,走了出去,望着外面的夜色,“几辆警车跟着我,我当时想,这下完了。不过他们没停车,忽悠,就过去了。”他又笑了两声说,“大概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把,我还冒了一头冷汗。”
“哈哈,”马维福在电话里也陪着他笑了两声,“算你幸运。不过,今晚你也没喝多少。没睡吧?”
“没,没,有话您说。”
“我猜也是,”马维福顿了一下,接着说,“小酌呢吧。”曹子俊听着电话,走回沙发,把酒杯添满。就听马维福说,“今晚气氛不错。本来想给你发个微信的,但想想还是打个电话吧。”
“院长您说,我听着呢。”
“吃饭的时候人多,你明白。”又是短暂的停顿,马维福嗯啊了一下,说,“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吃饭前,我已经安排学委老秦明天就公示了。”
曹子俊弯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掐着酒杯又走回阳台,喝了口酒,把酒杯放在栏杆上,斜倚在旁边。“您看,马院,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您这么费心。”他尽量虔诚地说,伸手拿过酒杯。
“我费心没有用,”马维福又开始了语重心长,“关键还在你自己。你从师大调咱们院也差不多十年了,教学能力水平,学术成就那都是有目共睹的。按说,这博导的资格早就应该给你的。可是,前几年是你自己不积极啊。”
曹子俊喝了口酒,“是,是,这怪我,怪我。”
“哈哈哈,”马维福笑得似乎很开心,“你有什么想法我一直很明白。怎么说学术界这些年实在有点不堪。可是,凡事有个度,你不同流合污可以,但也不必过于张扬。是吧。”
“马院,您批评的对。但我绝对没有张扬的意思,就是觉得麻烦。”曹子俊的语气有点认真,但并不像是在检讨自己。
“有没有都无所谓了,”马维福大约是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拉着一点点长腔,“那都是过去的事啦。我要给你说的是,公示期间的这三个月……”
“三个月?!”曹子俊似乎也觉得这话不像自己说的,完了就后悔了。
马维福语气有些无奈,“是啊。还不是有个艺术院校闹的嘛。不过,话说回来,这三个月公示期我没什么可担心的。重要的是在这以前,如果有什么不那个什么的大事小事,希望你事先能跟组织讲明白,这样我也好斡旋。明白吗?”
“嗯,明白。”
“嗨,明星博士,”马维福一字一顿地说。又有些无奈地,“看闹出多少事来啊。好啦,不打扰你怡情了。哦,再过一年我就退了,咱院的事,你应该明白的。人这一生,大事小事,万事不可行差踏错,否则就无法回头,悔之晚矣。好了我也不说了,晚安。”
“晚安,马院。”
曹子俊挂上电话,盯着屏幕,直到它熄灭。他庆幸电话里马维福没有说起马太太介绍给他见面的女人。因为他自己好像对那个号称师大教政治学的,看上去风韵与知性交织着的女人似乎并没有多少感觉。在曹子俊看来,这个女人不太像学者,更像是个明星。他心底里对许多年来的学者明星化有自己的看法,自己学院里也有这么个把,对他们,无论男女,自己总是敬而远之的。女人,嗨。他好像只能叹息了。
他把酒杯凑到唇边,依旧没有喝,转身伏在栏杆上,望着远方。
参差的高楼上的窗透着参差光。是酒的原因吗?眼前高楼透着亮光的窗户慢慢地远去了,可片刻间又扑面而来,接着又远去,随即就快速地忽远忽近了起来。
片刻,那一片高楼的景象凝在了远处,变成了黑色背景上细碎细碎的花朵,然后缓缓地朝自己推进过来。
这是他的梦,始终纠缠着他的那个梦。
他突然全身一阵悸动,急忙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掉,走回屋里,抓起茶几上的酒瓶,把杯子倒满,一手掐着杯子,一手抓过挎包,背在肩上,又拎起酒瓶,朝书房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摇头,仿佛要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摇晃出去一般。
他的脚迈过茶几腿边地上的一支夹竹桃,黑色的夹竹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