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伟大理想
1836年，夏。
德国，柏林大学。
阳光一如既往火热地炙烤着大地，那棵伟岸的菩提树几乎承载了这个夏天风的所有形状，高温让空气中弥漫着静默和沉闷。这正午时分，除了某种高级动物以外，恐怕不会有生物愿意顶着焦阳，行走于这滚烫的石板路上吧，就像这两位走在路上的学生一样——
“马特奥，你说路易斯教授这次会讲什么？”
“我猜，还是他的历史辩证法吧，这段时间他老人家一提这个就来劲，每一句话都透着一股子傲娇劲。”
“不过话虽调侃，我是真心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至少见地很深刻，给我启发很大，西奥多，你怎么说？”
“高度赞成，我的马特奥同学！”
“诶，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不是全盘接受他的所有说教，他总是替普鲁士的肮脏制度辩解，完全不顾社会总是更替的现象。我在这方面有自己的想法……”
“还得是你啊，马特奥，打小我就看你聪明，每次交作业选你的抄总是分数最高。你这些想法发展下去不去当教授都屈才了！”
柏林大学的仲夏晌午的温度，就像这两个年轻人炽热的内心一样激情高涨、充满热火。不过热络的攀谈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们的脚步，只有上课铃响起的那一刻，他们青春的面庞上才会出现神色的慌张，恐怕是因为想起路易斯先生怒目圆睁时微微卷起的稀疏白发都在颤抖的样子吧。
……
四年后。
同样的道路上，不过两位年轻人的话题却早已变换。
“快毕业了，你以后是像你老爸一样去当律师吗，马特奥？”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肯定是实话啊，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吗？”
马特奥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的样子，“其实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有我自己觉得真正应该为之奋斗的理想了。比起做个无趣的律师度过注定的一生，就像我爸一样，我更愿意做出一点大事！”
西奥多侧目看着身旁这个老同学，感觉马特奥的眉目间洋溢起了曾经从未展露的神采。
“说我听听？”
马特奥却朗声笑了起来，把手搭在西奥多肩膀上，“回宿舍再说吧，就当毕业前最后好好一叙。”
西奥多突然伤感了起来，环顾校园四周，“是啊，四年弹指一挥间，我们都快要毕业了。”
“走吧，我请你吃顿好的，就今晚上！”
“高度赞成，我的马特奥同学！”
……
煤油灯的焰火昏黄，跳动的火焰小心翼翼的舔食着宿舍里的夜色，巨大的光影摇曳生姿。
西奥多早早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枕着手，望着天花板上的斑驳和灯影默默发神，可能也心有所思吧。
而马特奥还枯坐在书桌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替钢笔蘸着墨水——他已经写了好几叠的草稿了，沙沙作响的笔尖摩擦声，和轻轻晃动的光影形成一首略带伤感的协奏曲。至少对于西奥多而言，听着是这样的。
“你说，我们真的就这样毕业了吗，马特奥？”
“那你还想怎样，你要再读一年吗怎么的，还是说今天我请客你吃太饱了，所以问出这样的问题。”
“切，你除了挖苦我，你还能挖苦谁？话说，你说的你的伟大理想呢，说给小爷听听呐。”
马特奥听罢，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钢笔，不再奋笔疾书，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混沌黑暗——
那都是我高中毕业时候的理想了，那个时候我还在读特里尔中学。也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天选之子，就冥冥之中有种强烈的感觉，我感觉我会是改变这个世界的极其重要的主角人物。
其实，我早就觉得这个社会不对劲了，只是我当时的学识还不允许我深刻感知，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渐渐有了成形的想法了。
当时我记得是老师叫我们发表关于未来职业愿景的毕业作文，和你设想的完全一致，我所有的同学，有的想要成为杰出的律师、法官，定纷一方；有的想要成为精明的政治家，执掌权柄；还有的稍微好一点的呢，就是想成为文学家什么的，追求风流倜傥……
我当时只是有强烈的欲望，我说我想造福全人类，我要改变世界。可想而知，我理所当然地在私底下被同学嘲笑了，老师也只是表面赞许我，毕竟我一直都是成绩最好的那一批学生。
“嗯，然后呢，你具体要怎么改变世界啊？”西奥多饶有兴趣地发问道。
当时的我肯定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我只是有一种直觉，我觉得社会需要改变，但现在，我想，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看来，我的那些同学是多么悲哀啊，就像这个无可救药的社会一样，他们被深刻地荼毒其中却毫不自知——
他们按照这个社会运转的需要而建立起来的价值观进行思考，然后遵循世俗地规划自己所谓的职业愿景。大家都以为自己会是社会的精英，会拥抱自由的人生，亦或者已经做好变成自己老爸那副悲哀模样的准备……林林总总的想法也无出其右。
但却没有人思考过，为什么我们这一批孩子从来无法真正地拥有自由，无法得到追逐个人意志的权利，无法如愿学习到个人价值追求所在的学识，我们这一代人甚至没有资格进行这些关于深层的个人以及自由的思考。
现如今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悲切，是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刻的无力感——
这个社会早已腐朽，看似井然之下暗流涌动的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悲哀。我们这些所谓的精英人士就像工业产品一般，丑陋而没有灵魂却自觉高尚；而下层的人民，如同畜场的牛马一般，为整个国家日夜生产，用他们的血肉供养整个社会，更是供养那一批早就该被推翻的特权阶层！我们这样的人，则用我们毕生引以为傲的学识维系这样一个社会。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觉醒过，或者谁有过类似的思考。但我感觉底层人民被国王和宗教同时控制躯体和灵魂，我们这批人被冥冥之中也被无形的东西束缚思想、捆绑一生。
几乎整个社会就大写着两个字——吃人！
马特奥几乎情绪激愤起来，拍案而起，语气铿锵。
西奥多陷入良久的沉默，内心波涛翻涌——是啊，他迄今为止都没有像马特奥这样审视过自己，更别提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感知社会。从前引以为傲的路易斯学派青年学生的身份，此刻突然带给他窒息般的惶恐感。
“那你也知道，一昧的批判反而是无益的且愚蠢的，那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无论怎么讲，社会在进步啊，不是吗？更何况路易斯教授说过，历史没有规律可循。”
呵，没有规律可循？那是因为他作为上个时代的产物，他根本无法面对这些。现如今，工厂发展的越来越快，富商既想取代旧贵族另立门户，又和旧贵族本质上如出一辙地日夜压迫着整个国家的人民，哪怕他们重新建立新朝，无非就是另立新王罢了。
整个社会的运转，就像这些富商的榨血机器一样，吸干所有人民的血、掠夺他国的财富；国家这个东西的本质，根本就是一台维护他们地位的机器，从前主要维护王公贵族，现如今富商们不满，想将这台机器加以改进，以维护他们的一切。可说到底，这个机器，不都是如出一辙地令人作呕吗？
唯有革命！先行铲除最顽固的国王势力，再在以富商为首的资本社会，联合所有底层工人、贫民进行革命，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完全废除这丑陋的国家制度，建立一个以工人大众为主导的大同社会！
“你说得轻巧，仅仅靠革命就能完成这些吗？我觉得你在无的放矢。”
我并不是说简单的暴动！我的意思是建立一个新型社会模式，让所有人就能直接以自己的劳动力作为自己的信用背书，而不需要国家机器来从中作梗，因为一旦选择类似于国家信用的东西来表达人们的劳动价值，强烈的剥削和不公将会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可是那样一个社会需要太高的科学水平和生产水平，需要一种闻所未闻的技术和一种绝对完美的统一标准能准确地表达人们对其他商品的需求价值、表达所有劳动的公允价值，那需要全社会都有很高的生产水平。而我们现在是完全不可能达到的！
在那样一个社会，人们的幸福水准、科技、经济文化都将以我们无法想象的速度进步狂飙，国家这样的东西将自然地逐渐由一种新的组织形式替代。
而我的想法就是建立这样一个组织的社会雏形，以工人大联合为基础，先行建立一个分配关系上类似于那样一个社会的组织，最大程度地在现有的生产水准下为所有人提供幸福公正，为整个社会的科技、文化全方面的进步提供动力……我想，我暂且愿意称之为——
共产主义社会！
西奥多完全被马特奥折服了——就像马特奥上课时候崇拜路易斯教授一般。此时此刻，西奥多第一反应再也不是引经据典地反驳马特奥，而是对那样的社会的无限憧憬和对马特奥的五体投地的佩服。
“共产主义？天呐，那样的社会真的能在我们这个时代存在吗，哪怕是雏形？”西奥多像虔诚的信徒一样等待马特奥的回答。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变更，你不觉得冥冥之中好似有规律一般吗，哪个不是先在社会思想上做好变革，随后而至的就是腥风血雨，最终就是新生王朝的浴火而生。
我们必须要先行在思想上对现在的时代和社会深刻分析，集各家之所长，做到对下一个社会形态最大程度的有益窥测，然后再引导工人、贫民们的思想和行动，慢慢组建起这样的组织，再促进他的成长壮大。
我想，它的发展速度将一定远远快过从前任何制度！待到最终羽翼丰满时，一举掀翻国王和工厂主的桌子！
哪怕这个过程会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哪怕我们到死都只能为这个伟大的事业铺垫一个简单的开端，但我想，为这样的追求而死，才叫死得其所！
西奥多慢慢坐了起来，看着倚书桌而立的马特奥。
“死得其所吗？这样的追求，是为了让以后无数代的我们，不再成为无趣的律师、或者说心甘情愿服务特权阶层却不自知的走狗，不再被迫拥有一个你所说的悲哀到骨子里面的人生吗？”
“是的，西奥多，还是你懂我。一个人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追求伟大而伟大，而是因为他追求所有人更好的平凡而伟大。而往往追求伟大的人反倒是真正的卑劣分子，就像那些戕害百姓的政治家一般。你能理解我的表达吗？”
“是的，你的思想看似矛盾实则统一，就跟路易斯先生的哲学理论一样。”
西奥多不自觉地把马特奥和路易斯教授对比了起来。
“不过还是要落到实处，所以说我打算毕业参与工人劳动，深入了解工人的社会状况；同时继续学习各家社会思想，以期为未来将建立起来的组织发展出一套真正有指导性的理论。”
马特奥看向西奥多，“怎么样，与其像我们的父亲一样碌碌终生，不如放手一搏，我们一起为了真正有价值的追求而奋斗！”
“高度赞成，我的马特奥领袖！”
夜已深，窗外的鸣虫不倦地歌唱，月亮清冷的光辉格外地透彻，从窗边渐渐照进这一方小小的二人宿舍。昏黄的灯火中，这一抹白辉像指引着第二天光明的太阳一般，有着一种圣洁的希望。两位年轻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相继疲惫地睡去……
今夜，有一个伟大的理想，真正意义上地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