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大学到社会,从巴隆到柯黎
这里是德国,巴隆。
现在是1842年。
马特奥失望而又愤怒地回首望着背后的报社,他的所有东西正在不断被工人们清理出来,报社门后零星几个同事在后面遥遥观望,有人感慨,有人嘲讽,也有人惋惜……
但马特奥早已站出去太远,他们的议论声就像渺远的风声一般,连耳朵都进不来。
——他不再是这家报社的编辑了。
不单如此,普鲁士书报检查机关的人早就把马特奥那些极端激进的文章上呈权要人士。想必不出半日,马特奥就会成为德国的公众敌人,甚至整个报社都将前途未卜。
马特奥也不再去想究竟是谁举报的自己,也不再去思索报社未来的发展该何去何从……因为现在,有太多的问题,他给不出答案;有太多的现实,他无力回天;有太多的碰壁,让这位刚毕业的年轻人感到迷茫和无助。
依稀记得挥斥方遒的时光才过去不足几年,如今就已经成了这般模样。马特奥只是静静地呆立在报社外的大街上,身旁的马车呼啸而过,达官贵人正坐在其中谈笑风生;身后的人流密集攒动,平民百姓正毫无办法地疲于奔命;马特奥心中的感慨疯狂涌出,从前的理想如今正不可避免地变成幻梦和笑话。
“我……真的是天选之子吗?”
当这个致命的疑问从马特奥的内心渐渐升起时,他的世界开始崩塌——家道中落的残败、糊口工作的辛酸、理想抱负的没落……甚至连面前这些被胡乱扔出来的行李,马特奥都没有资格毫无顾忌地赌气抛之离去。
因为现在的他除此之外,孑然一身。
哪怕冥冥之中那股天命所选的直觉再强烈,他的骄傲再顽强,如今在完全无法接受的现实落差之下,他内心已经悄然为扪心自问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天空渐渐堆积起几乎满溢的阴翳,乌云像古代无所不克的十字军铁骑,向马特奥岌岌可危的城池发起着最后的冲锋,一败涂地的局面像宣纸上的泼墨一般清晰得可以预见走向,阴风如嚣张的士兵一样在耳畔不断地挑衅。
“走吧,马特奥编辑。”
马特奥循声望去,这才回过神来,是报社的下属,达里尔——整个报社里面就属他是马特奥最忠实的拥趸,马特奥的每一个哲学观点、政治见解,对他而言仿佛都是金玉良言。
望着他真挚的目光,这个矮矮的小个子却向马特奥伸手递出了一把大大的雨伞,两人就像在表演一场室外滑稽剧。可马特奥却无心再继续表演,因为他明白:再不走,他唯一的行李恐怕就会被即将到来的暴雨淋成废品。
一场恐怖的暴雨,已经不远了!
“谢谢你,达里尔。”马特奥接过雨伞,拖着行李失神地踏上了离开的路。
马特奥顿了顿,望向远方,心中暗暗决定:下一站,柯黎。
哪怕旅途泥泞不堪,哪怕前途昏暗无比,马特奥也无法停下脚步。
“至少,我马特奥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
时间和地点一起随着马特奥的行程迁移,阳光像一把利剑一样刺破先前的厚重黑云。尽管现在不再是昨天,这里也不再是科隆,马特奥依然感到无尽的痛苦和沉闷。
珐兰西,柯黎。
入夜的时候,马特奥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般铺好自己的行李,睡在河畔破旧的接济房中。河畔的凉风时不时撩动着身边的野草,死一般的沉寂像压在马特奥的胸前的巨石,令他感到窒息。
茫茫的黑夜里,他一无所有,目之所及,唯有死寂的夜色……
“焯!”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让我当这个世界的主角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马特奥突然发了疯一般地奋力哀嚎,像受伤的野兽,撕心裂肺地咆哮了起来。
周围的流浪汉些微睁开惺忪的双眼,余光轻瞥那个在黑暗里吼叫的疯子,不以为意地继续睡觉。马特奥就像困兽犹斗一般,在自我的世界里和无形的东西在搏斗,根本无人在意,因为他这个自封的天选之子对于他人而言毫不重要。
极端愤怒的咆哮一定程度缓解了马特奥沉重的压抑感,但黑暗和孤独还是主导了他的大脑视觉和认知神经,沉重的困意像雾气一样渗透进他的身体和灵魂,马特奥逐渐意识模糊地睡去。
梦里,马特奥看见了自己,是那个满腹理想、初出茅庐的自己,那个在柏林大学里指点江山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看着如今的自己,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忧虑。
“你,就是以后的我吗?”
马特奥失落地正视他:“对,是我。或者说……是你。”
本以为会迎来那个曾经的自己的冷嘲热讽、无情批判,马特奥看到的却是和蔼的笑容与殷切的眼神,听到的却是他温和、鼓励的话语——
“站起来,我相信你,毕竟你可是天选之子,马特奥!”
强烈的陌生感冲击着马特奥的心神,这还是那个恃才放旷的高材生马特奥吗?这种疑虑在本就敏感的梦境更是无限放大,马特奥不禁质问出声:“你到底是谁?你根本就不是我!”
眼前的马特奥指着自己的脸庞说:“难道这世界还有另外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我知道你有傲气,不愿意接受曾经的自己放下姿态来鼓励你。其实,我也只是想让这个以后的我自己振作起来而已。说实话,我看不起现在的你!但是你必须站起来,完成我们的理想!懂吗?”
马特奥怔怔地看着曾经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我会的,毕竟我可是天选之子。”
翌日,马特奥带着行李中残留的稿件,一路打听问路,径直走向了一家巴黎当地报社。一方面,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生存途径了;另一方面,他的确不甘心自己内心那团理想之火彻底熄灭。
果然,马特奥不愧是青年路易斯学派的代表人,他的稿件被当地主编阿鲁格大加赞赏——
这个满脸胡须,肥胖浓眉的男人一遍遍地阅读手中已经被他揉碎边角的稿件,还时不时情不自禁地点头啧啧称奇。嘴上的香烟已经成了一条脆弱的烟灰条了,阿鲁格却浑然不知。
当烟灰掉到桌上时,阿鲁格这才回过神来。他连忙掐掉香烟并扔在一边,双手把稿件谨慎地折叠再放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马特奥。
阿鲁格顺势伸出了右手不住地拍打着马特奥的肩膀:“年轻人,有想法,有深度!这样吧,我们也不单单只发表你的文章,你明天就来报社上班,你就是负责哲学辩论的副主编了,你愿意吗?”
看着一脸兴奋的阿鲁格,马特奥连忙微笑点头,略微弯腰以示敬意地回答道:“好,好,那肯定好啊,我百分之一万愿意!”
阿鲁格也是个豪爽的人,余光一扫马特奥放在报社门外的行李,就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窘境了然于胸。
“行,那你就暂住在报社二楼吧,我替你收拾一间空房出来,明天你就按时上岗就行,构思几篇针对现在柯黎的犹太人问题的文章。年轻人,以你的文采和见地,我相信你的文章一定能让我们社报这周一鸣惊人。”
马特奥自然是点头哈腰,满心欢喜地同意了这个美好的提议。
不出阿鲁格所料,马特奥这个小伙子果然是不同凡响,第二周其他报社全是他的文章引发的一连串讨论,报社更是名利双收。
“干的不错嘛,小伙子。”阿鲁格眼神“暧昧”地看着经过自己办公室门口的马特奥,朗声说道。
“没有没有,主编过奖了。”马特奥微笑点头示意。
“好,那你踏实工作吧。过些年我退休了,你一定是我们报社下一任主编!”阿鲁格挑了挑自己肥脸上的短眉,露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马特奥则端着自己手上兑水的牛奶向着自己的办公桌前走去。
……
桌面上静静躺着一封未开封的信,马特奥略带惊讶地打开——
我亲爱的马特奥领袖:
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啊。可能是我们兄弟俩缘分使然吧,当然更是因为马兄学富五车。
今天刚到柯黎,我就看到了各大报纸上关于你提出的论题的辩论,真是又惊又喜!
遥想上次分别,竟已经年。大学时代,如今都过去几年了啊。今日,我刚好也迁居柯黎了,若有时间,一定出来叙上一叙!
择日不如撞日。我想,就后天,这周星期日,在附近的赛博酒馆约上一面,领袖你意下如何啊?
西奥多
短短的一封信,马特奥读着读着嘴角却不禁上扬了起来,仿佛曾经那个最要好的兄弟已跃然纸上,说话的生动形象都还历历在目。旁边的同事怪异地盯着突然傻笑的马特奥,纷纷眉头一皱。
“咳咳,没事,接着工作,别看我!”马特奥环顾四周。
平常的工作乏善可陈,日子就是脚底摸了油一样。
转眼,日历上就是星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