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马(三)
顾大将军投降自戕的消息传来时,花之语正在厨房里揉着面团,一下一下,活像是和面团有仇似的。
“夫人,夫人,宫里传来消息说……说……”
“说什么?结结巴巴,真是,说个话都说不利索。”
“他们说侯爷和大少爷都战死沙场,头颅都被北满首领挂在了城门口!”
花之语揉着面团的手猛地僵住。她双腿一软,大脑像是被棉花蒙住的鼓,此刻一声一声地闷闷作响。
她扶了扶桌台,晃了晃脑袋,悄悄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内侧手臂,醒了醒神。
“刘公公还在外面等着,夫人节哀啊!”
“二小呢?”
“他已经在外头跪着接旨了。”
下人想象中的夫人晕倒,痛哭的画面没有出现,相反,花之语绷紧了一张脸,火急火燎地出了门,见到顾二小正跪在院中接旨。
此时已是傍晚,天泛着黑,院中桂花被前几日的雨打的零落。顾二小带着一众下人跪在鹅卵石路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夜朕得知爱将安定侯顾匪生败降,痛心至极。念及往日战功,不追究此中过错。顾家小儿今尚未及冠,心智尚幼。朕心中怜爱,暂收回将军虎符,待顾二小及冠后,将重新归还,钦此。”
顾二小起身,立于一棵桂花树下,姿容举世无双,艳艳殊华,红色抹额被风吹起,末梢在半空中翻卷。
只见他微一抬手,取下抹额,在手臂上一缠,绕了几圈后停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弯腰接过圣旨。
“臣,遵旨。”
公公看着面前美得如同一把锋利宝剑的人儿,不禁心里暗叹。
顾家此后怕是要衰落了。
皇帝有意打压,再加上顾匪生虽为武将每每回京却都会和那些个文官吵个不可开交,其中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树大招风。垮了也会引来一批蛀虫争相啃食。
公公回神,突然想起了皇上说的话,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差点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顾小侯爷……陛下念及你年幼,怕顾夫人照顾不周,所以想把你接进宫里,今晚就好好收拾收拾吧,明个杂家亲自来接你。”
顾二小垂了垂眼,掩下一片寒意。
“是,陛下圣明。”
——
等公公带着宫里的人离开,顾二小摩挲着自己臂膀上缠着的抹额,戾气翻涌。
顾匪生为大夏征战这么多年立下的赫赫战功,却因为最后的投降自戕而一笔勾销。这账,皇上是真会算啊!
顾匪生一倒,就迫不及待收回军权,还想把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生怕掀出什么浪花。
“二小。”
顾二小回头,见自己娘亲站在房檐下,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照的影子跌跌撞撞,她像过去唤他一般,轻轻招手。
“过来。娘亲有话和你说。”
她屏退了下人后,一把抱住了顾二小。顾二小今年十六,身量修长,已经比他高半个头了,她就这么靠着他,靠了许久,久到顾二小站的有些许发麻,她才再度起身。
“顾子灏。”
“在!”
“从今以后,你就是这顾家的家主!可还记得你父亲在你小时候说了什么!”
“记得!”
“若有一日,我战死沙场,你兄长也不幸殒命,你,就是我顾家最后的希望!顾家一日不倒,大夏一日无忧!北满铁骑一日踏不进大夏疆土半步!!!”
顾匪生头戴红色抹额,身着厚重铠甲,蹲下来,把一柄长刀立于身侧,用满是茧子的手抚摸顾二小的头,笨拙而温柔地亲手把抹额系在了他额头上。
“顾家子弟,八岁习武便要戴上这抹额,非宗族子弟逝去不得摘。
从你戴上他的那一刻,你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生为大夏人,死为大夏魂。你记住,若我和你哥活着,就会护好你们娘俩!若是……我们身陨,你就要保护好你娘亲知道吗?”
花之语闻言笑了,眼角有了些许细细的皱纹,眼睛周围红了一圈。
“很好。我顾家男子从不贪生怕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无望中对希望孜孜以求,在败局中依然逆风翻盘。顾子灏!我要你帮你爹——守住这个万里河山!”
“就算大夏皇帝自私自利,利欲熏心,只想搞垮顾家,我们依旧要为他守这江山!”
“不,我们不是替他守。他算哪根葱!我们是为了守住这万家灯火。”
顾二小透着还没关上的大门口往外看,外面天边乌紫一片,没剩几朵云。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亮起,暖黄的灯光洒下,照亮了一条街,偶尔还传来几声孩子的笑语……
——
是夜。屋顶突然窸窣作响,顾二小猛的睁眼,披上一件外衣,就打开窗户,直接抓着窗沿一荡,两腿一蹬,稳稳落在朱瓦上。
来人一身青衣官袍,发丝微乱,心率不平,双颊泛着桃红,只见他露出一个稍显不安和傻气的笑说道
“好久不见。你……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