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马(四)
两人一同在屋檐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挨得很近。近到仿佛一侧头就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师父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看情况吧。我也想再见见他。可是你也知道,当下的局势确实不是很乐观。皇上让我住进宫里,而我势必不会一直待在京中。”
齐霭翻了个身,单手撑着脑袋,一双桃花眼总是显得含情脉脉。
“你一定要离开吗?”
顾二小不知为何闭上了眼。
“是。这是宿命。”
齐霭吁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苦笑了一下,重新躺回去,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月亮的清晖撒下,笼罩在二人身旁,像是给两人笼了一层薄纱。
顾二小一愣。这人……该不是哭了吧?
他用手肘撞了撞齐霭,开玩笑似的说“不会吧。共山师弟,你都多大了,该不会还会像以前一样流眼泪吧。来来来,到哥哥这来,我给你吹吹啊……”
说着他就用单手撑起了身子,另一只手就去挠他的痒痒。
齐霭连忙求饶,抓住了他的手,无奈笑道“我没哭。只是,明知道你志向在哪,在我理智时,愿意支持你的选择,在我不理智偶尔头脑发冲时,比如刚刚感性的时候,我就会……”
会想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把你囚禁在我房间里,既不做那假模假样的风流纨绔子弟,也不做那战场上的浴血将军,只做我金屋里藏着的娇娇儿,只做随时随地躺在我床上的我的子灏师兄。
“就会想着怎样把你留下来。陪陪我。这京城有时看过去,真是无趣。
世人皆道京中繁华,街道宽阔,打马探花,倚栏远眺,热闹喧嚣。我偏觉,若身边无你,这京城便只是一个空架子。萧瑟凄凉空心地很。”
男子复又躺下。俊俏容颜上没有丝毫表情,眼里的孤寂冷漠都要溢了出来。
想到他幼时的经历,顾二小忍不住翻身两只手撑在了他身侧,俯身压在了他身上,两人大腿相贴,衣襟交叠,墨发缠绕,他将额头抵在他额头上,一触即分。
两人相对无言。
顾二小只穿了件白色亵衣披了件外衣就出来了,如今这个暧昧的姿势下,他衣襟微敞,身后就是月亮。
仿佛他携着月亮而来。
一如初见。
——
齐霭出身低贫。父亲是个屠户。母亲是个有点姿色但只会绣花的普通女子。两人都不曾太看顾于他。
母亲是因为忙于赚钱。父亲则是因为后来痴迷上了赌博。
他常常去村里的先生那里听课。无意间在地上就着沙写了一首诗,先生大为赞赏。让他重做了几首,先生眼神愈发敞亮。
后来,他神童的名号就这么传出去了。他爹认为这能赚钱,从这以后就不准他再去听讲,把他拉出去,偶尔哪家有酒席,就让他作文记述以此赚钱。
他不愿意,就被毒打一顿后关在了门外。
彼时正是寒冬,他穿着一件单薄至极的衣裳缩在门口瑟瑟发抖。
天上雪花不顾人死活地落,活像是在人间宣泄一股怒气。
他手脚冰凉,意识昏沉,愈发不知是梦还是现实。
他想,他应该是要死了吧。
家里传来碗筷落地的声音,男人咒骂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像是恶心的虫子一般往他耳朵里钻。
在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了一片红色衣角,在雪地的映衬下恍若火烧。
他一瞬间,竟真误以为这是能温暖他的火焰,他伸出青紫一片,冻伤了的手,拽住了那一抹红色。
手中的这抹红色先是一颤,随即顺着他的力道缓缓下降。
齐霭费力地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殊容绝色,宛若神仙。
月光清冷落下,在冰天雪地中,一身红衣小神仙怜爱地看着他的信徒,弯腰将那个瘦弱脏污的孩子抱起,狐裘盖在他身上,替他挡了外面所有风雨。
后面传来一个老先生的呼喊。
“二小!怎的突然下马车了?”
小神仙回头,粲然一笑,世间万物便褪去了华彩。
只听他稚嫩的声音在这巷子里响起。
“先生,学生遇到一个人,我们把他带回去吧……”
这一句话,单单只有这一句话,单单只要这一句话,就把他从生死线中拉了回来。
他刚刚直面死亡时没哭,那时候泪水却忽然止不住了。他紧紧地抱着面前的人,把他的衣袖攥的皱巴巴的。
脸埋在面前的人的怀里,一开始是隐忍压抑地哭,只是一颗露在外头黑乎乎的脑袋哭到哽咽时一抽一抽的。
顾二小急了,连忙道“不哭不哭,来来来,娘亲告诉我吹吹眼睛就不哭了啊……”
于是顾二小掂了掂小齐霭,俯身吹了吹他的眼睛。
齐霭先是一愣,随即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顾二小“……娘亲骗人。”
于是他成了大儒程鸿雁的关门弟子。
后来,他父亲当然找上门来。说要回自己的孩子。
他当时正和顾二小一起念着书。
顾二小小时候比他高,比他壮,他因为营养不良像根豆芽菜。
顾二小就把齐霭护在身后,还有点奶呼呼的声音却满是坚决。
“他不可能和你回去了。他是我师弟,这事我不会坐视不管。”
他父亲带着屠刀,满身血腥气,脸上还带着刀疤,右腿因为赌博输了被弄折了所以有些跛。
只见他把屠刀往桌上一放,凶神恶煞地提起顾二小的衣襟,狞笑道“可以。你要这小子可以,万两银子就行,不然我这刀可不认人。”
齐霭垂下了眼睑。
万两银子,他肯定会把他交出去了吧。
顾二小闻言露出一个很单纯的笑,两颗虎牙分外可爱,只见他握住屠夫的手,猛的把他的五指直直逆转着往下按!
彻骨的疼痛从他手骨上传来!
然后顾二小直接单手按在桌面上借力,腰部发力双腿一蹬,把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踢得倒地不起。
没给他反应的机会,他直接握住了那把比他人还高的屠刀,高高落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的头颅劈成两半!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冰凉的触感传来。那把屠刀稳稳落在他的脸侧,溅起的雪渣落在他脸上,而他明显感觉到身下的热意……
他刚刚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吓尿了!
“喂,叔叔。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你知道顾匪生吗?”
屠夫猛地瞪大了眼睛。
“现在你也要记住我的名字了。吾乃顾家第二子顾二小,你要再敢来找我们一次,我定让你跪下叫爷爷。我顾家和顾家护着的人断断没有任人欺负的份!”
说完,他拔出了那把如雪几寸深的屠刀,抗在自己肩上,揽过一旁发愣的齐霭,道:
“他,就是我要护的人,懂”
齐霭不知道他父亲是怎么回去的,他只知道那日,顾二小,真的很帅。
他一日日长大。不仅学文,更是勤奋地学武,射艺书数,无所不包。
他想一日也把他护在羽翼下。
如今回头回顾往事,情不知所起。
他缓缓撑起身子,注视着那双眼睛,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