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众人围坐在大厅内, 仆从在一旁端茶倒水。
那个叫练红霸的孩子果然守时，一大早便施施然大驾光临了，来的时候刚刚好在我醒来没多久之后, 简直就像知道我的生物钟后掐着点来的, 时间十分赶巧。
除了讨债的，一般也没人这么准时了……
屋内的气氛很凝重，白龙没说话, 他作为主人也没什么表示, 我只好先张罗着招待客人。红霸低着头喝茶, 室内安静得不得了, 没过多久也不知又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脸上重新染上郁色, 啧了一下嘴，将茶杯放下, 底部磕碰在骨瓷小碟上, 声音清脆, 当啷响了一声。
声音很轻, 并不算大，他只是脸色难看, 但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发作过, 只不过这一下显然将侍从们吓得不轻，她们看上去不是很有经验, 那孩子只不过是发出了细微的冷哼, 她们便战战兢兢地一下子连茶水都拿不稳了。
真是令人尴尬……
虽然没有说他惹人讨厌的意思，不过他带来的气氛简直是地狱级的糟糕，吓得周围的小朋友一个两个噤若寒蝉，显然这孩子也知道这一点, 默不作声地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口气喝完，随意地用手帕擦了下嘴角，然后站了起来。
“不在这里呆着了。我们出去说话。”
“欸……哦……？”
我不敢肯定，指了指自己：“是说我吗？”
“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别人了吧，”他更加不高兴了，眉毛皱起来，“别问我。”
“……”
不问你还能问谁啊……
我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惴惴不安的练白龙，给他打了个手势，身边传来了一声冷哼，我加快了比划的速度：好好吃饭，等我回来，不要担心。
他走得速度不快，因此我跟上去的时候也不累，可能是腿短所以步伐很小的缘故吗？但那这样的话，在战场要怎么快速移动呢……
就这样，我一边东想西想，一边跟着他来到了上次见过的小花园，天气暖和的时候，花朵便绽放得更加热烈，姹紫嫣红，衬托着绿油油的叶片与枝茎，看得人心情很愉快。
他瞥了我一眼，冷不丁地问：“高兴了一点吗？”
我微微一愣，他简直就像是一直在盯着我的反应似的，不然也敏锐得太过分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我和他，在这之前明明根本就没见过。就算是抓破了脑袋，我也回忆不出我们彼此之间有过什么交集，就好像是有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从来都没有过一星半点见面的记忆。
他似乎觉得这样的环境能让人放松，我们二人就这么慢慢走着，他不开口，我就也没说话，只有细碎的声响在脚下划过，那是碎叶被踩碎后发出的细小咔嚓声。
“……”
“……”
我沉默，他也没有作声，没过多久，红霸抬起头看着我：“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为什么半夜跑过来、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之类的。”
“我？”我努力想了想，“没有吧……”他的反应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他气压越来越低，我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倒还真的有想要问的事：“啊啊，对了，看你昨天刚从战场下来的模样，那么晚还不睡，一定很累吧，回去有好好休息吗？”
他被阴霾笼罩的眼眸突然猛地颤动起来，像是冰封的湖面被风突然吹皱，泛起阵阵涟漪……乃至情绪的浪潮。
我不明白，他的眼中似乎潜藏了千言万语，瑰丽生辉的剔透红瞳闪着的像是水光。
你……想要说什么呢？
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想的话说了出来，他看上去在那一瞬间，就被极端的情绪打倒、冲垮，然后就在这股冲击之下溃不成军，再也没法好好维持他那精英范了。
“别哭……哭什么啊。”
我已经不知不觉习惯性地从怀中掏出了手帕，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提前替大脑做出反应，蹭上了他的脸。
红发的秀美孩子将手帕拿在手里，却没有擦，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我没有哭。”
“……哦……呃？那……没哭就好……？”
我试着这么说完，他的头低了下去，很沮丧的模样，“我错了，昨天晚上不应该吓到你的，再怎么说都应该白天找你才对，对不起……你别怪我。”
“这种话，为什么只对我说呢。”我挠了挠脸，“你吓到的不是我，是那孩子多一些……有空的话也对他温柔一点吧，他虽然看上去不太机灵，但其实……”
我好像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要提他。真扫兴。”
是、是嘛……真难搞啊，我还真的挺想让这两个孩子打好关系的呢……
即便他不满意，我还是坚持着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了：“那孩子心地很善良，也敏感得要命，比较容易受伤，但本质不坏，又讲诚信又懂礼貌，很好相处，你们俩要是能合得来就好了……”
练红霸捏住了我的手，突如其来的力道迫使我不得不闭上了嘴巴，他一字一句地问我：“你觉得，他很善良？本质不坏？不会撒谎？”
在我讪讪点了点头之后，他上前走了几步，然后想要凑近我的跟前，我突然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情绪中，一边希望将他拥入怀里，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感受他灼人的体温，一边又克制不住条件反射，觉得这个距离不太适合陌生人相处，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脸色又黑了，“我会吃了你吗？！”
我顿觉尴尬，那孩子站在原地，连连深吸好几口气，待到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我只能看着他孤零零地站在离我稍远一点的地方，整个人垂头丧气的，零星有几句话语断断续续地飘来：“……啊啊，不要这样，好讨厌，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
气氛被他和我共同弄得很糟糕，我有些想直接逃跑，离开这个小花园，练红霸很快转移了话题，“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开心吗？舒服吗？又没有人对你不好？”
这倒没有，但有言行举止都很奇怪的人……
那就是你啊……
红霸不管怎么说，身上的尖锐杀气消散了至少有九成，因此哪怕黑着脸，也就只是满面不虞地用脚蹭着地面，偶尔用力碾碎地上的石头，原本的冷寒气质已经找不到踪迹了，哪怕是不爽时甩脸色，也卸去了过大的杀伤力，看上去和昨晚判若两人，温和了很多很多，就像个邻家顽劣的普通小孩一样。
“会被吓到吗？”
“这是自然的吧。”我想了想，又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我过得还可以？毕竟我物欲不大，有个小小的地方好好生活，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喜欢平稳的小日子。那你呢？”
练红霸发出了短促的笑声：“哈。没有再被监督和催促的家长，就算每天不喝牛奶也不会被人念叨了，每天不受人管制，平日里想几点睡就几点睡，梳洗打扮都有婢女代劳，我舒坦到没边儿，这日子简直幸福到有些恐怖……”
“是嘛，”我干脆地点点头：“……这样啊。那真好。”
“为什么你会相信啊？”
“……”
啊？
“哈……我真像个笨蛋一样。”
他又不高兴了。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就是知道。
这孩子我们并没有接触过太久，但我好像隐约能看出他的一点性格特征，但不知为何总在心中觉得不自在。
别这样，好奇怪，真的让人想转身就跑……
“散散步吧，不要老是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题。”我见气氛即将再次冷场，连忙及时补救：“如果是那孩子的错，我替你道歉，我知道你是一个温柔的好孩子，心也是柔软又善良的，他如果哪里做得不对，你应该能原谅的吧？能告诉我，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如果只是小小的摩擦，那我一定尽力帮他解决……”
他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狼狈的神色，似乎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在重重地刺伤他，眼底浮现出浓重的阴影：“你觉得令人沮丧吗？！令谁沮丧？！为什么要继续谈他！从头到尾，你有想到过我的感受吗？！”
他像是这一路都藏着心事，引而不发，现在情绪终于被引爆，于是终于开始冒火：“那些明明……明明、明明都是属于我的东西！原本都是我的！”
我还想挣脱，他的手已经钳上了我的肩膀，力道大得令人难以逃离，他的眼中就像是破碎成一片片的冰面，倒映出我吃痛的脸和表情：“快想起来啊！我和你之间难道只有这点关系了吗？！我们的羁绊就那么薄弱吗？！那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像个疯癫的危险人物一样被你看着？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我不是在无理取闹！”
练红霸的声音几度变低：“我、我根本就不是在无理取闹……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想起来吧，求求你，回来吧，我真的好想你，我也真的好难过，我很伤心，我们都想让你回家。”
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他实在可怜极了，忍不住动了些恻隐之心，这一次，真切地摸到了他眼角淌下的泪水，烫热得和他的体温一样，似乎能将我的手灼伤，“哎，你一定累坏了，到我那里喝杯热水吧，往里面加糖的话，一定能让你心情好一点的。”
他的动作僵住，连扑进我怀中的动作都随之一停，然后像没拧紧发条的齿轮一样，一匝一匝地慢慢转动，仰头死死盯着我的脸，我有种被他洞穿的错觉。
“哈。”只有他的冷嘲声，在这片空地响起。
“我真的像笨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