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他停顿了一下, 收敛了表情，变得异常冷静，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再说一遍。”
这孩子讲话真不客气。
我这样想着, 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视线在这间屋子里来回寻梭，探钩一样将我从头到脚仔细看了数遍，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面前出现的是一张生面孔。
我在脑袋里翻来覆去想了好一会儿, 确认自己之前没见过他, “天色已经很晚了, 你累吗？”
他正提着刀冷笑, 眼睛掠过我，扫向正在一旁神游的白龙, 一时半会不肯理会我：“你这只光会偷吃的畜生崽子……我曾经好心让你来我的家吃喝，这就是你反过来给我的回报？……厚颜无耻的东西。”
句句像刀锋一样向他剜去, 白龙向后缩了一下, 刘海下垂, 露出他难过又湿润的眼睛, 轻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算是打招呼。我捉住练红霸的肩膀, 白龙在我身后抖了一下, 对面那孩子脸上满是恶意的表情还未收回，气势却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我认真地看着他, 一字一句说道：“不管你们有什么矛盾, 这种话都别再说了。伤人的词句一旦说出口，就难以收回了，留下的伤疤也难以消散……还有，不要这样对他。”
白龙是身份尴尬的孩子, 和这种在皇太子近处办事的嫡皇子是天壤之别，他仗势欺人，大半夜上门，竟也没人拦得住。这孩子本来生性就要温吞软和一点，被人欺负了的时候从来不会还手，平日里就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看上去就处在弱势，被吼的时候更加可怜，我见不得他这幅样子。
“你……”那位殿下的脸阴沉得像是要杀人，他的声音隐含暴戾，似乎有一股无名之火闷而未发，一字一句缓慢地问我：“在为他，说话？”
我张了一下嘴，身后那双手轻轻地、像是不安一般揪住了我的衣角。我感受到了那一端传来的牵扯感，能体会到练白龙想要找到依靠的忐忑，头也不回地朝后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看着面前的练红霸：“你大晚上来，提着武器，满身戾气，我要怎么有礼貌地对你呢？如果想要获得温和的对待的话，首先就要放软你的态度才行。情绪都是相互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对他有几分宽容的，所以哪怕他这一身来势汹汹的杀气，我除了一点些许的不快之外，竟然没有对这种脾气顽劣的无礼少年升起太多恶感。
练红霸的视线慢慢顺着我的手滑下去，落到了白龙拽着的衣角，突然停住了呼吸。
只是一瞬，我有了种连空间里的细微风声都彻底停止的错觉，转眼间，他似乎重新找回了自己正常呼吸的节奏，脸上有一股异常的平静，就好像之前的暴怒和焦躁的情绪都没有出现过，好像是波澜不惊的潭水。
那必定是一汪深潭，随时会浇起滔天巨浪，他沉默了，然后脸上不再留有任何表情的痕迹。在我的短暂印象里，虽然只见了不到一面，也大概明白他是个性格热烈，表达方式也很外放的少年，但他这种前所未有的内敛表现，却让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不安。
“红……”白龙有些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不过还没有等他将名字说完，就已经被突然爆发的练红霸低吼着打断：“闭嘴！”
他有些无措地揪紧了我的衣角，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渐渐加重的力道，“我……”
“闭嘴、闭嘴，闭嘴！混账东西！你这个无耻的下三滥……”
我看着他略微发红的眼角，他正盯着白龙，眼中的情绪还未消散，不留神间和我对上了视线，我看到他的眼睛像是暴虐的风雪，目光冰冷，像是淬毒的刀子，要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他没有骂完，明明看上去体力很好，几句话过后，那少年似乎因为情绪过于激烈而开始微微喘气，在发觉我看着他愣住之后，练红霸稍稍停顿了片刻，闭上了眼睛，少顷后重新张开，原本浸满寒霜的眼睛看上去回复了正常，但眼底压抑不住翻滚的阴云。
我也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见过哪个人在我面前会表现出如此可怕的情绪起伏，他那双遮盖不住暴虐情绪的眼睛重新扫过我身后的白龙，声音很低沉，脸上重新笼上冰冷的色彩，就像他□□的刀锋那样锐利而冷硬：“我要将你斩成两瓣，再切成肉段……把你的头拿去喂狗。”
我似乎听到了咯咯的响声，像是有人咬牙时用力过度的声音，他的语气那样压抑，但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是假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脖子会被他就此斩下。
煞气和杀意席卷了这个屋子，我感觉到了后背的寒意，但残存的本能告诉我还有人需要保护，强撑着不让自己的腰塌下去，努力挺直脊柱，让白龙能被我遮住。
“你还要这样？！”他本来就不安定的精神像是被火上浇了一桶油，一下子被点得更旺了，似乎想要伸手将我拨开，我习惯性地挥手去挡，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跟上了他的速度，练红霸捏住了我的手腕，力气一下子变大：“到……”
我痛得叫出了声，脸上表情大概也不好看，他的话被我的叫声打断，阴沉着脸看了一眼我被握住的地方，已经被巨大的力道捏出了淤青，看上去惨不忍睹。
就像是骨头都要被捏碎那样痛，我的眼泪飚出来两滴，他突然将我的手飞快地松开了。
“不要这样，态度平和地对话吧……”我竟然还能从疼痛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尽力不让声线过于颤抖：“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彼此好好休息，等到情绪都平稳一些，再来解决问题，好么？深更半夜的，已经很晚了……”
他似乎在调整自己的呼吸，发红的眼睛依旧充满剧烈而激荡的情绪，然后看了一眼我的手腕，说道：“什么时候了。”
我还记得时间，连忙说道：“凌晨两点了……”说完才意识到这里的计量单位和现代不大一样，但是在改口之前，他微微垂眼，似乎已经听懂了的样子。
“先去睡吧。”
“……”
“……好，让你先睡。”他仍旧低着头，缓慢地摩挲刀柄，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声音低而含混不清，像是反复咀嚼吐出的字眼，要集中了精神才能听清楚每一个字：“有什么事……等到明天再慢慢说。”
因为他摩挲武器的动作我才注意到他不仅是带着刀闯进来的，身上还披着甲胄，胸口附近穿了一小块护甲，全身都带着尘土与鲜血的气息，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留心看的话裤腿附近还残余着颜色暗淡的湿渍，像是刚被溅上不久。
这一切足以看出他行动的匆忙，这让我不由得有些疑惑，这两个人到底是有多大的过节，才能让他这样上门？
练红霸离开了，房内的气氛随之一松，像是原本停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通一样。我感觉之前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回到了它该有的位置，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他好凶。”
白龙从后面快速地扑到了前面，捧起我的手，皱着眉头开始观察伤势，脸上写满了愧疚和忐忑，我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白龙像是要难过得哭了：“……都是……我的错……”
“笨蛋。”我说道：“这点小事算什么，已经不痛了。不过这么说的话，等到明天他铁定还会来，你们到底有什么矛盾？”
他的身体僵住。
我本来想着，如果是隐私，倒也不必硬逼着他说，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没法轻松解决，不让我知道点详情完全无从下手。白龙低下头，犹豫了好久，声音才慢慢响了起来。
我知道这孩子是现任皇后的亲生孩子，却没想到他的生父和兄弟都被暗杀了，听完白龙的叙述后才明白，他曾经也是有继承权的正统皇子，而现任的皇帝，也就是先帝的亲生弟弟，上位之后重新娶了嫂子，换言之，也就是他的妈妈再度二婚，成了叔叔的妻室……
“原来如此……”
难怪这两人关系僵硬啊，这也太乱了。即便经历过现代社会的各种八卦新闻，我在听完这种荒唐东西之后还是忍不住瞳孔地震了好久。
“真奇幻……”
了解完大致的恩怨，我按了按额头，见他还是一副低落的表情，将被子给他盖上：“快睡吧，本来这个点你都已经睡着了。有这么一出闹剧，弄得鸡飞狗跳的……”
没能料到会出插曲，原本平淡的日常安排都被打乱了。
那孩子的脸被被子埋住，从里面探出头，被角遮着他的鼻子以下，只露出一双蓝湛湛的眼睛：“对不起。”
“你为什么这么爱说对不起？”我坐在他旁边，将他的被子抚平，“好了，快睡吧，睡着了我也要回去睡觉了，好困啊……”
“刚刚那个时候，他提着刀过来对着我们，你害怕吗？”
白龙突然这样问我，我吁了一口气：“……废话啊，当然害怕了。”
他安静了下来，“……唔。”
“但要保护你吧？如果我都退却的话，你要怎么办呢。”我重新摸了摸他的脑袋，看得出他仍旧没有平复心情，“说起来，那家伙是个怎样的人？”
“他……原本并不受宠。”
我听他讲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亲生母亲神志不清吗？难怪他看起来比普通孩子早熟那么多，看上去都不像是他原本的年纪了。”
“为什么这么说？”白龙有些疑惑，“难道不是他天性如此？”
“当然不是了。”我回答道：“一般都是父母护佑年幼的孩子成长，但当本应该成为引路人和避风港的父母变得孱弱无依、甚至比孩子本身更弱小的时候，那么原本年幼的孩子便会从被保护者变成成熟的保护者，反过来庇佑自己的母亲。这样的转变是一种天性，除非意外，不然必定会如此。”
“原来……是这样吗？”他喃喃自语，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嗯，看上去是个好孩子哦。”我心中对他升不起讨厌的情绪，捏了一下他的侧脸颊，“如果你们能好好相处就好了呐，明明年纪相差不大的，要是能做朋友多好。”
“才不会的。”
我有些好奇，一边安抚他，“为什么？别这样说嘛。”
白龙放低了声音，“……他不喜欢我。”
月光攀过窗棂，透过木质的镂空雕花照射在房内，投在地面的影子也有了雕花的纹路与形状。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虽然水润，但在深夜到来，若是只有影影绰绰的烛光映在面上时，那双露出来的蓝色眼睛颜色会深一些。
在靡靡灯火下，这股深蓝便显得有些阴郁了，加上他本身有些瘦弱的身体，看上去连皮肤都略有些苍白和不健康，面容像是营养不良一般。
“没事呀。人不会被所有人喜欢。”
他爬了起来，看着我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哈哈，喜欢啊”我笑着又揉了他一把，“答案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会来到你的身边，甘愿陪伴你呢？”
我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露出安心的表情，但等了半天对方，对面都没有什么反应，这让我有些疑惑地望了过去，发现那孩子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沉郁且僵硬。
“怎么了？”
我习惯性地问了一声，他很快又变回了原样，对着我摇了摇头。
“睡觉吧。”
明日还有客人即将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