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我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不知道要如何反应,他咬着牙,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 不知为何更挫败了, 浑身透着一股愈加浓厚的失落,肉眼可见的消沉情绪感觉都要把他淹垮。
老实说,真的会给人带来大的冲击感, 在初见时我对他的印象就是长相秀美精致的骄纵混世魔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就算翻来覆去地怎么想, 都难以想象出他会这么颓丧的样子。
“你还好吗?”
我终于没忍住,又再次小声地问了一句。
“哼。”
他冷笑了一声:“我有什么不好的?”
我看不到他的脸, 往他那边试探地走了两步,他僵着脖子不肯回头, 我围着他转了好几圈, 他又背过了身, 你来我往数下之后, 终于捧住了他的脸。力气并不大,看来是并没有在认真抵抗我。
练红霸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剔透的红瞳里像琥珀一样有着流转的光彩。
“我不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但是, 总觉得你难过。”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我就像被烫到了一样收回手, 落在我的手背上的, 是他再次突然簌簌落下的眼泪。
量那么多,看上去真的是委屈极了,感受到泪水中载满的伤心,我竟觉得被眼泪溅到的手背都变得沉甸甸的。
他倚靠着我, 试图将脸埋进我的怀里,我拍了拍他,一边情不自禁地扭过头,瞥了一眼白龙住的地方。
练红霸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声音依旧带着哭腔的沙哑,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你在看哪里?”
我只是下意识回头看了那孩子的方向一眼。
白龙现在一定就在那个屋子里、靠在窗台边远远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吧。我熟悉他的性格,比寻常的孩子要更缺乏安全感一些,敏感得。
“别管别人了,现在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吗,不要分心。”
我摇了摇头,诚实地说道:“可他会难过。”
拽着我手腕的力道倏然收紧,我挣了一下,抽不出来,换了一只手在兜里掏了掏,塞手帕给他。
“……不是这样……”
红霸喃喃。
我好声好气地问他:“那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这种时候,你会抱住我。”
我没觉得不舒服,弯下腰来照着做了,大概是觉得他这样实在看着可怜,“这样?”
那孩子的声音闷闷地,憋在衣服里,“虽然不舒服,但我却觉得,那样好……和我讲讲你的事吧。”
他突然话锋一转,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愣了一会,“我?我的事没什么好讲的。”
“你难道不怎么出门吗?总会碰到有意思的事吧。”他这样平淡地说道。
“前些天好像生病了,脑袋迷迷糊糊的,就躺在家里休息了一会。”我如实回答道,“真的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安慰不到你,抱歉。”
“……家?”
怎么总觉得他到处都是敏感点……没说两句就一副全身不舒服的模样。
我看着对面的少年眼眶再次红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他的泪水涟涟不绝,就好像是初春之后、夏花绽放之前的那场连绵的雨。
“其实你都记得的对不对?整整十几年,怎么可能忘得干干净净呢?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记忆不会被抹消,它只是会藏起来,让主人难以找到,但其实一定留下了蛛丝马迹……我不会放弃希望的,妈妈,你也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剧烈的疼痛一瞬间让我痛得差点昏过去,我本能地想要痛叫一声,但泪水蛰痛了我的脑袋,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红霸的声音急切起来,我顾不上管他,恨不得打着滚退走,身体突然被抱紧了,隔着模糊的视线才发现是白龙,他冲了出来,紧紧将我拥在了怀里,我摁着太阳穴,痛感稍稍缓解,发出了一声抚慰的叹息。
“没事,没事……嘘嘘嘘,不要去想,不会再痛了……”
练白龙的声音变得稳重,他安抚我的力道轻,我在混乱中像是找到了一丝锚点,连忙伸手攥着他的衣袖,他手臂用力,将我带回了房间,然后半路停下,回头对着红霸说道:“你不要再出现了,你也知道的,在……”
声音飘飘渺渺,我都无法无法再顾及了。后来的时间里,我都有些状态不佳,头重脚轻,无法好好下地行走,因此一直躺在床上修养,白龙衣不解带地彻夜照料我,这里也没什么陌生人来,练红霸自从那次小花园分别之后,再也没有上门了,只是偶尔,我能听见他和姐姐有过几次低声的争吵,但我爬不起来,昏头昏脑的,不怎么听得清他们的对话。
“你好像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就是单纯的头疼。敷冰袋和泡热水都没用,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装死,半死不活地睁开一只眼睛,终于看到了来访者。
啊,是个眼熟的小鬼。
来人的装束现代,头发也潮,后脑扎了个小小的麻花辫,不知道等留长了之后会不会剪掉。我发出一声呻|吟:“呃啊……你来干什么。”
他没做声,两步走过来,伸手一把将我重新摁了下去,我直接被按回了枕头上,本来还想挣扎着起来招待客人,但既然他主动说不要,那就算了。来拜访的孩子被仆侍们尊称为magi,和白龙关系好的样子,平日里脸上拽得三万五万的,基本上看不到那种普世认知中健气阳光的笑脸,所以哪怕他现在的声线平缓,听上去都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在那个女人造作下,你竟然还活着呐?真了不起。”
但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说话不好听,闭着眼睛回答他:“我还活着……虽然还是痛苦就是了。”
他突然凑得近,呼吸浅浅地打在我的耳边,我听到了他小孩子般戏谑的低笑:“实在难受的话,我让你解脱吧?”
我眼也没睁开,将头扭过了一边:“……不要闹了。”
“恩准你问我一个问题哦。”
“什么都行?”
“切,当然不是了。”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任性,带着施恩一样的语气,纡尊降贵的:“我只回答自己想回答的东西。”
我这才将眼睛睁开,他双手抱臂,倚靠在床边的架子上,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突然这样一说,我干脆将心中一直埋着的疑问说了出来:“为什么白龙的亲生母亲这么讨厌我?”
“她不是讨厌,只是……”那孩子的眉毛皱了一下,又飞快地消散了,“……换个问题!”
“是嘛……”我重新将眼睛闭上,“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才没有……!”他的声音猛然拔高,随即又小了下去,变得惰懒起来,“嘁,无所谓,你要是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
“啊啊……是吗……”我回应道。
裘达尔的视线紧紧盯着我,虽然我没睁眼,也能感受到脸上烧灼的热意,他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了,完全无法忽视。良久之后,他突然伸出手,将我的头发拨到了耳后,冰凉的手指蹭了一下我的太阳穴,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我感受到了明显的清凉与舒适感,这一段时间头痛将我折磨得要死要活的,突然好转的情况让我忍不住主动去碰他的手指,裘达尔干脆地直接盘腿坐了上来,支着脸,用另外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饶有兴致地看我追逐他手掌的模样,像在钓鱼一样。
真是恶趣味啊。
他的声音低,但我清楚地捕捉到了他说的一字一句,“你肯定都已经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和我说,好好习,好好生活,如果好好长大,一定能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后来,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但你竟然还活着,雪地那么冷,你给我端了一杯热水……”
“真的吗。”我看着床顶的幔帐,“好可惜啊,我已经记不清了。”
“……”
他好像突然厌倦了这个话题,“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白龙看得那么紧吗?”
我眨了一下眼睛,“小孩子总是有独占欲的,他缺乏安全感,只要做的不过激,我其实没所谓。”
“少装傻了。”裘达尔将手抽走,我的脑袋快能感受到卷土重来的疼痛,不由得涌起一阵不舍,他对我说道:“为什么你能操纵若芙?之前就觉得奇怪,现在你这个样子就更奇怪了。这种异常不引人瞩目才有鬼,你以为练白龙只是想把你锁在这儿?他虽然是个懦夫,但不是个疯子,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你才能活得久一点,要是一个不小心没看住,那你就死咯。”
我不想再去看他充满恶意的笑脸,撇开脸去,但他好像放弃了继续捉弄我,直接将指腹贴上了我的太阳穴,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再离开时,那种眩晕和令人作呕的疼痛消散了许多。
这孩子性格不怎么讨人喜欢,但确实对我还不错……我本来想说点俏皮话感谢他,但现在实在是太过有气无力,因此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裘达尔等了一会儿,见我说了一句“谢谢”之外没有什么表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我突然又有些好奇一个问题:“大家都叫你magi,magi究竟是什么呢?”
“国师而已。”
“这样啊。”我轻声感慨道:“年纪这么小,就成为了国师,一般人可做不到,你真了不起。”
“哈哈,一般人当然做不到。”裘达尔的声音带着浓烈的笑意,“我是天才,自降生开始就比常人更有天赋,因为是被选中的人,所以这所皇宫在我还小的时候,杀死了我的父母,屠光了我的所有族人……”
他话锋一转,骤然变得低沉,“然后把我带到了这里。我当然是被选中的,如果不是,为什么那么多出生的孩子里面,偏偏只有我拥有这样的命运?”
我对提起这样的话题感到了抱歉,手足无措地扭头望着他,张着嘴想说些安慰人的话,但觉得他的过去太过沉重,不管说什么都太过虚假。
裘达尔突然发出了惊天的爆笑,他似乎享受我这样抱歉的表情,捧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意犹未尽地指着我的脸,“你真蠢呐!哈哈哈!你以为我会在意吗?我的过去烂透了、那就那样呗!你觉得我会为此感到难过和伤心吗?我会在意这些东西吗?想多了!我的命运正是如此,正说明我是天选之人,最特别的一个!”
“……”
我仔细看了它好几眼,发现它确实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豪对自己家园村落覆灭的难过与不舍。
是真心不在意吗?还是想要麻痹自己呢?还是彻底接受了现实?亦或是单纯的做戏?遗憾的是,我从他那张大笑的脸上,除了天真无邪的恶意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裘达尔呆了许久才离开,似乎一开始就是为了缓解我脑袋的疼痛而来的,事情解决了之后还是和我聊了会天,见时间差不多就果断拍拍衣服走了。练红霸那古怪的态度、还有我这生活方式,以及裘达尔似有若无透露出的一点情报,容易推断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已经……察觉到了吗?”
我将被子盖得更紧了一点,看着现在满面纠结和困苦的练白龙,他原本宛如碧洗的眸子都黯淡了多:“我……”
裘达尔前脚刚走,他就出现了,明显是早早来了,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墙角,直到外人走了才敢现身。
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总会对情感抱有如此大的不自信,但他实在是容易不安,人总会对这样的孩子心怀一些多余的怜惜,这样的怜惜并不算是一件坏事。
白龙的头慢慢低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我、我……对不起。”
我在背后塞了个枕头,让自己躺得没那么累,这才继续问道:“为什么要突然向我道歉呢?”
“那是……”他词穷了片刻,然后低下了头,“因为我是个卑劣的人。”
“唔姆。”我短暂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正在听。
“你已经知道了吧,其实你本来不该来的,事情就是这么蹊跷……”
“这一切都奇怪。”我说道,“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啊,再傻的人都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吧。”
“我觉得自己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偷来的……所以总是无比歉疚,又辗转恐惧、又无比不安,……”他攥紧了身上的布料,力道之大使得它们拧在了一起,“对不起,你是红霸的看护者,其实不是我的……”
“你有你的理由吧?”我抬起他的头,他不会像练红霸那样直白,因此不肯给我看他脸上的表情,躲了好几下才被我勉强抬起了下巴,露出了发红的眼角。
“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但也有……私心。”他垂眼,忍不住苦笑起来,“等到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就已经那么做了。不管怎么握紧双拳,手指缝的沙子还是注定会像水一样流走,若是执意要挽留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根本做不到的吧。”
“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从别人的‘妈妈’,变成了你的了吗?”
他紧抿住嘴。
“可是我知道你有多努力,你怕我生气,怕我难过、又怕我不开心,你做了那么多事,我全部都看在眼中……我知道你也不爱喝羊奶,总觉得它腥,每次都会将它吞下去,比谁都用功、又比谁都执着,这样的特点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你是努力家,即便没有傲人的天分,心性也比普通的孩子要更坚韧,我从来不觉得……你不值得被喜欢。”
他突然像炮仗一样冲进了我怀里。
我有背后的靠枕做缓冲,好好地将他接住了,然后拍了拍他的背,“至少在我有记忆的这段时间里,这一切都不是作假的。”
“但、明明是他先来的,我、我只是鸠占鹊巢,冒名顶替的一个……”
我打断了他继续的自贬,对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要让别人爱你,那你就先要爱自己才行。爱情这种东西可从来都没有先来后到,有的只有感情的深厚与否而已。”
而我想了久,在与练红霸相见时,撇开那一点古怪的熟悉感和别扭,剩下的只有浓浓的尴尬和满心的陌生。他太热情了,让我不知所措。
“那你……?”练白龙抬起了眼睛,泪光闪烁间有着希冀。
我如他所愿地说出了他想听的那句话,“——没错,我爱着你。”
“是啊……”与那晶莹的泪水一块落下的,是他泣不成声的话语,“就是因为你这样,叫我如何能够放手不去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