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一个月过去了，洛阳依然清晰记得，那天的下午是个阳光绚烂的下午。
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飘荡着一丝香水百合的香气，让人赏心悦目的鲜花旁边同样让人赏心悦目的少年低头削着一个苹果，他捏着小刀三削两下把那只红彤彤的苹果切成可可爱爱的小兔子形状，然后整整齐齐摆在一个瓷盘子里。
隔壁病床的阿姨看这小子又高又帅又孝顺，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哎哟妹妹哟，你儿子简直太贴心了！天天给你送花送饭还会削兔子苹果哄人！我那糟心儿子只会气人，都气得我想拿刀子削人了！”
听到儿子被夸，病床上的女人弯起一双杏子眼笑了笑，即使病弱消瘦但依然温婉动人。她微微把头转向旁边病床的阿姨温声细语说：“是呀，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这么个儿子了……会做饭，会照顾人，而且读书也好从不让人操心。”
“能包揽家务会照顾人还能兼顾学习？”阿姨惊呆。
“能，回回考试年纪第一。”
“妹妹妹妹，你儿子有对象没有？我有个小女儿跟你儿子年纪差不多。”
“是吗，这么巧。他还没谈恋爱呢。你女儿……”
洛阳把水果端过去一脸哭笑不得，“你们怎么把病房弄得跟相亲现场似的？等下护士进来都以为走错门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女人掩着脸，虚弱地对阿姨笑笑：“儿子脸皮薄。”阿姨笑得一脸老祖母表情，表示理解。然而两人都不知道的是洛阳并非是害羞不经这种话题逗，而是因为他内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他不想让母亲失望和担忧他只想当母亲这颠簸一生里最大的福气，所以他将那个秘密深深埋在心里。
放下了盘子，洛阳用牙签扎起一只小兔子形状苹果让躺在病床上虚弱的人一口一口咬着，他举着那根小小的牙签挤眉弄眼含笑道：“洛美女，我跟你打个商量行么？”
一听这不正不经的语气洛美女就笑了，这两母子一笑会让人发现他们有着完全一模一样的好看眉眼，宛如一汪江南的春水。只是现在一人青春正茂而另一人即将油尽灯枯。
“嘴这么甜，要商量什么呀？”
“也不是什么大事。”洛阳又扎了一块苹果，用手托着滴下了的汁水不让它滴落在母亲身上，“就是嘛，我不去那边行吗？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我保证！”
洛阳说的“那边”，正是他的亲爹陈建明的家。
洛阳的母亲洛女士出生农村，边打工边供完自己上大学后她来到了a市工作，也就在这个城市她遇到那个几乎毁了她一生的男人。洛女士和陈建明相识时她22他27，懵懂无知的女孩没谈过恋爱，总以为男人嘴里的甜言蜜语、夏天里的凉冰棍、冬天里的热红薯就是真爱。而无知的代价就是被现实狠狠地抽耳光。
当她知道这个以为是真爱的男人不仅结婚了而且还是两个女儿的父亲，而自己竟然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时她彻底崩溃了。得知真相后这个表面温和轻柔的女人态度无比刚硬倔强，她二话不说就跟这个男人断绝一切关系，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他！然而，现实给她的教训还没结束。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一年她只有23岁，没有多少存款，没有固定住处，一直租着最便宜的房子，她首先想到的是把肚子里的洛阳拿掉。但几经挣扎之后她做不到……后来，她挺着肚子在公司被人戳戳点点、在租住的房间被梁秋萍围堵扇耳光大骂勾引别人老公不要脸，再后来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独自抚养他照顾他，这样熬着熬着便17年了。
当年决裂后，她以为她和陈建明是这辈子都老死不相往来，黄泉路上不相见的。但谁也没想到，积劳成疾后她患上了绝症。她不畏惧死亡不害怕结束这一步错步步错了下去的失败人生，可她儿子怎么办？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于是，她让洛阳和那个17年来未曾相见的父亲见面，并将儿子托付给他。
听到儿子说不想过去后，洛女士轻细的咀嚼动作顿住了，大大的杏子眼里爬上一丝哀伤。她伸出那只曾经以为拥抱过爱情，如今被扎满针孔的瘦骨嶙峋的手，往洛阳头顶摸了摸，“人始终要有家的，不然孤零零的多可怜呀。”
“我不可怜，我可爱。”为了哄母亲，洛阳把手比在头上装兔子耳朵装出可爱的模样。已经长到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居然还会卖萌，洛女士确实被儿子哄笑了。
“你真的不想去你爸爸哪儿吗？可我记得你小学六年级升学考试的作文《我的梦想》里，你写的是我的梦想是有个完整的家，有爸爸有妈妈有兄弟姐妹。”洛女士依然清晰记得看到这篇作文时酸楚又难过的心情。
洛阳没想到母亲会一直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有感而发的一篇作文，当即百感交集。从小开始，他对从没见过面的父亲当然是好奇的，但要他以后跟他父亲回家，这让洛阳浑身不自在，除了不自在还有深深的不安……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现在长大了。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真的！”
洛阳试图继续劝说下去，但却被洛女士突然簌簌落下的眼泪打断了。她摸着儿子那张总是阳光带笑的脸，痛心道：“妈妈不想你这么孤独地活下去，也不希望我走后你在这世界上再无亲人，再无人关心你照顾你。这样我实在没法瞑目。”
话到这里，洛阳实在说不下去了。她是他这17年来唯一的亲人，他怎么忍心让她不能瞑目……于是他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拭去了别人的眼泪。
“没人对你好的人生太苦太孤独了……跟你爸爸分开后，我曾以为我会这样走完自己的一生，直到你来到我身边。”洛女士凝视着儿子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温婉微笑道：“谢谢你成为我的家人。”
那温暖而带泪的目光中，洛阳握住了抚在自己脸颊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他把脸深深埋进那只瘦弱的手里，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出来。
“家人始终是对你最好的人，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
闻言，洛女士再次轻轻笑了，她一下一下拍着早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背安抚，就像他永远是自己怀里那小小一团的孩子。
那天下午的日落时分，百合花凋零了，而洛女士瞑目了。
日出的第一道亮光透过玻璃照入房间时，洛阳条件反射般睁开了眼睛。睁眼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危房一样的天花板，然后是狭小而陌生的房间。呆愣了好一分钟，他才醒过来他来到陈建明家了洛女士已经不在了，没人需要他每天六点起来准备上班前的早餐了。可纵使如此他还是习惯天一亮就睁开眼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难以改掉的，同样刻在骨子里的人也是难以忘掉的。
或许因为认床或许因为刚才那个梦，洛阳睡得不怎么安稳，重新睡回去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想起床洗漱。洛阳睡在陈一嘉的上铺，只要他踩着梯子下床，整张铁架床就会跟唱戏老头儿似的一唱三叹咿呀咿呀个不停。昨天他帮陈一嘉解出那道题后一直努力找话题聊天，可无论他怎么逗都没用，陈一嘉始终像一个打死也不向敌人屈服的勇士一样就是不开口跟他说一句话。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够僵的了洛阳可不想搞得更僵，于是他就这样一直躺着，无聊地玩着手机等下铺的人起了再爬起来。
安安静静躺在上铺的洛阳并不知道，陈一嘉其实早醒了。早在洛阳做梦含含糊糊地喊妈妈时浅眠的陈一嘉就已经醒了。从小时候开始陈一嘉和家人的感情就很淡薄，对于家人他最深刻的只是忍耐，因此他感受不到洛阳梦里那句“妈妈”的情感，他只觉得那个和自己只有一床板之隔的人好像在哭……
这个人是可怜的，但陈一嘉并不能心软和同情他。如果自己同情他那就等于背叛自己亲妈，和这个处在同一屋檐下的兄弟没关系就是两人最好的关系了。
然而，建立关系很难，保持没关系的关系其实也是很难的。
已经恢复原貌看不出打斗痕迹的客厅里，那只碎裂无数次的花瓶又再次被黏合起来，安安静静地立在这个家最中央的柜子里。
宽大的饭桌上，热粥、油条、炒面等食物香气扑鼻，但怎么也扑不了那弥漫了饭桌上那股火药味。以前洛女士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时洛阳都有办法让家里气氛活跃起来都能把人哄开心，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只要气儿呼得大声一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于是他机智地装哑巴降低自己存在感。
人都来齐了，陈建明、梁秋萍、陈嘉美、陈一嘉、洛阳围坐在那张饭桌上，一派一家人齐齐整整的画面。昨天那场大闹之后，今天能这样整整齐齐地一起吃早饭，就意味着梁秋萍对这事妥协了。然而委曲求全妥协归妥协，她对这个小三儿子的恨意是长在骨子里的。在梁秋萍刀子剐肉一样的眼神里，洛阳浑身鸡皮疙瘩，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往他碗里下了耗子药。
这顿早饭吃得极其沉重压抑，气氛简直就像是在上坟。
所有人都在上坟状态之中，有一个人却是一直乐呵呵的，“小阳，来多吃点！去了学校好好读书然后考好大学赚大钱，爸爸以后靠你养老了，你可是爸爸最争气的孩子呀！”说完便往低调得快化成空气的洛阳碗里夹了一只包子，脸上掩盖不住那种鼻子要朝上天的骄傲。
洛阳看了看自己碗里那只雪白圆润的包子，又看了看饭桌上其他人，觉得这哪是什么包子这分明是个炸弹！对于自己这个亲爹，洛阳挺一言难尽的。小的时候没见过觉得好奇，一个月前母亲安排相见的第一面觉得他就是有点市井气的普通男人，昨天跟他回来看到他打骂老婆女儿时觉得他不尊重女人还直男癌，现在他对这亲爹的印象又刷新了——这人就是猪队友！
我的亲爸爸、我的祖宗！求求你不要给我刷这种存在感了！我不想要！我只想在这里当个小透明好好活着！洛阳内心在哀嚎。
这种窒息的场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洛阳瞧了瞧陈建明另外两个孩子，只见陈嘉美从头到尾一脸冷漠仿佛说的事不关自己事，而陈一嘉始终低低垂着头喝粥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这两个孩子的冷漠和软弱没有引发饭桌上一轮骂战，却直接引爆了梁秋萍心里一直压着的无处发泄的邪火！
“陈建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秋萍一掌拍桌，包子油条齐齐跳了一下，碗里的粥也差点晃了出来，“你要把念大学的钱留给他！？”
“钱给谁上大学我说了算。”面对妻子的怒火陈建明一脸不在乎，“你儿子女儿的成绩能考上再说吧。你自己教不出有本事的儿子，我自己的儿子有本事我把钱给他怎么了？”
这自以为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的十分威风的话直接把饭桌上表面的和平撕了个彻底。梁秋萍忍无可忍筷子一摔站了起来，斗鸡一样激动高声道：“我儿子怎么了，你在外面的那些烂事还不是得靠他！”
被指责靠儿子的陈建明也拍桌，脖子伸长成斗鸡二号，“什么叫我靠他！他是老子儿子，儿子帮老子做事是天经地义！”
只是瞬息之间，刚才还和平的一顿早饭成为鸡毛漫天飞的恶斗战场。陈建明和梁秋萍恶言相向的互掐之中，陈嘉美和陈一嘉态度始终没变一个冷漠一个唯唯诺诺，仿佛早已经习惯了仿佛只要他们不打起来就不用管。洛阳简直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家是这样子的……
对骂中梁秋萍越骂越窝火，她这样骂着儿子却像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鹌鹑一样坐着让她憋屈得要炸，她都是为了儿子而儿子却这么没用，简直委屈极了！气上心来，梁秋萍一巴掌拍向陈一嘉后脑勺，迁怒道：“吃吃吃！被人踩到头上还只知道吃！没用的东西！”
她这一拍，本来就战战兢兢的陈一嘉手一抖把整碗滚粥洒了一手，皮肤顿时一片赤红仿佛熟了。洛阳坐在一旁光看着就觉得火辣辣的疼，刚想要动作却见坐在对面的陈嘉美忍无可忍。
陈嘉美摔了筷子，怒吼：“我不吃了！简直倒胃口！”说罢拧着书包摔门走了。
陈嘉美一走，陈一嘉也立马缩成一团蹑手蹑脚离开饭桌，离开这个战场。
第一次见陈建明，从陈建明的描述中洛阳觉得这是一个普通而完整的家。陈建明是一名普通的仓库工人，梁秋萍是家庭主妇，大女儿陈嘉好外出工作，二女儿陈嘉美念高三，小儿子陈一嘉则跟自己一样念高二。在这个平凡普通的描述中，洛阳从陈一嘉、陈嘉美、陈嘉好这三个孩子名字的“一家美好”寓意里觉得这个家应该是完整且美好。
然而，完整的并不代表就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