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不足五平米的小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个样，原本一米二的木板床变成了上下铺的铁架床，堆满杂物的墙边多出了一个行李箱，还有……多出了一个人。
那温和清朗的少年声音骤然从身后出现时，陈一嘉吓得气儿都跑错管子了，一阵阵喘气变成了疯狂的咳嗽。
那少年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想给人顺顺气，结果把人吓断气了！惊恐之下，他着急忙慌地拿出一瓶水，说：“兄弟，哥们儿，你快喝点水！”
陈一嘉就着他喂水的动作喝了小半瓶水，却还是止不住地咳嗽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着实把人吓得不轻。少年想着要不再拍两下顺顺气，但又担心这次直接把人家的肺给拍出来！
“你这样咳下去肺管子会拧成麻花的，要不给你做个人工呼吸，或许会有效的！”手忙脚乱的人脑子似乎烧短路了。
陈一嘉惊悚得要把肺咳出来！
“不用不好意思，反正都是男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来来来！”说罢，他真的伸出一双爪子抓住陈一嘉肩头。
陈一嘉当头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再次惊吓下他重重咳了一声。而那一声之后咳嗽倒渐渐平复了。
“没事了！没事了！吓坏的又给吓好了！”
一颗心放下了的少年拍了拍陈一嘉的肩，诚心诚意道歉：“对不住啊哥们，我没想到会把你吓成这样，是我的错！”
这个初次见面可太糟了，他会不会以为我是来谋财害命的呀！！！少年悲催地想着，毕竟自己的身份太尴尬了……
“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间？”陈一嘉倒不知道他是谁，也没什么恶意猜想。他只是微喘着拨开那人的手，他不太喜欢肢体接触，这让他不舒服。
“我叫洛阳，太阳的阳。”身份尴尬的少年脸上仍带着歉意，却有着让人舒服的阳光灿烂，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用手指挠了挠脸颊，说出自己身份：“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陈一嘉瞬间明白了，他亲爹把小三的儿子藏在亲儿子房间里了！
门外的哭声断断续续停了，一直彼此知道对方存在却十多年没见过一面的兄弟站在同一屋檐下，默默凝视着对方。
面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长得高高瘦瘦，一头松松的自然卷，眉眼温和，笑容开朗，让人一眼便觉得好相处。但这人再顺眼再好相处也没用，在陈一嘉眼里他只是一桶可怕的炸药，会随时引爆家里矛盾把所有人炸飞的炸药！
陈一嘉抬头看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没错他得抬头，眼前这人比他高出不止一个头！这一抬，他顿时觉得对方能一只手把他按趴下，于是他像一只被大灰狼占了家的胆小兔子一样，卯足了全身上下的狠劲威胁入侵者。
然而作为一个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的乖孩子，他再发狠劲也无济于事，就跟软豆腐怎么也砸不死人一样。
“这是我的房间，你滚……滚……滚……”因为紧张，这狠话滚滚滚地滚了半天才滚出来：“你滚出去！”
话说完之后，陈一嘉憋着脸很想自己先滚出去，连骂人都紧张成这样，真是太没用了！
这个涨红着脸龇牙咧嘴要保护自己地盘的弟弟，让洛阳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炸了毛的小奶猫，奶凶奶凶的。但只要哄好了便喵喵喵的黏人卖萌，可爱极了！这个联想让他忍不住抬起手给人顺毛：“别生气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呀。”
不料这个顺毛的动作直接踩了雷，让陈一嘉炸得更厉害。他这样一只手按在自己头顶摸，不就是讽刺自己矮么？！恼羞成怒的陈一嘉像只急了要咬人的兔子，一巴掌拍掉那乱摸的爪子，细软的声音升了两个度：“拿开你的脏手！”
喊完这句洛阳和陈一嘉都愣了一下，感觉这有点不对劲。
“这是我房间，你滚出去”和“拿开你的脏手”一连起来，怎么有种微妙的感觉？？？
望着陈一嘉那忽红忽绿差点就闪成了交通灯的脸，洛阳拼命压着自己嘴角。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笑了就别说今生就连来世也当不了兄弟了！刚才已经把人吓着了已经把第一印象搞砸了，这下不能再搞砸！我还得留在这个家里！
为了建立起和谐友爱互助的兄弟情，洛阳假装什么奇奇怪怪的话都没听到径直走到行李箱那边，并从里面掏出一个盒子。那是一个保温饭盒。
“外面现在一团糟，晚饭该是没着落了。我过来之前弄了点吃的，一起吃一点吧，有什么问题都得先吃饭呀。”
一只饭盒和两双筷子被放在两人中间的书桌上，盖子一打开食物的香气和暖气扑面而来。饭盒里整整齐齐码着的，是一只只饱满可爱的饺子。饺子的皮擀得很薄，蒸熟后呈半透明，馅里的虾仁、玉米、青葱红红黄黄绿绿的，加上那半透明表皮上透着的丝丝暖气让人十分有食欲。
陈一嘉看着这盘色香味都十分诱人的饺子，十分不争气是咽了咽唾液，折腾到现在他确实有点饿了。捕捉到他喉结微微滚动那一下，洛阳笑着把筷子递过去，哄道：“吃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吃完再解决。”
不论地域不论国籍不论肤色，吃饭不仅是人类果腹生存的行为，还是一种仪式，无论谁加入一个家庭之中他们一起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围坐一起吃一顿饭，不管是吃家常便饭还是豪门宴席，这顿饭过后他们便成了家人。
饺子的香气和热气在这对峙的两人之间慢慢飘散，像是要给他们俩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然而……没有用。
陈一嘉没接过洛阳递过来的筷子，依旧声音细软但态度坚决：“出去！滚！”
在进大门差点被砍后现在进房间门被喊滚。论一个身份尴尬的小三儿子要被接纳有多难，那大概是比蜀道还难，比上青天还难。但再难，还是得走下去。
再次被下逐客令的洛阳垂下筷子叹了口气，这孩子表面看上去可可爱爱软得跟块棉花糖似的，怎么内里却是一块榴莲糖？他无奈地看着这又臭又硬的陈一嘉，声音有点可怜：“滚去哪？”
“你家人在哪就去哪，不要留在这里。”陈一嘉挺直小腰板，这回没结巴。
“行，我明白了。”大灰狼形象的洛阳像只在雨夜好不容易找到安身之所却突然被驱赶的流浪狗一样，低垂着脑袋走向墙角那个行李箱。陈一嘉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好说话，真的就这样滚了？而让他更想不到的是洛阳从他的行李箱里拿出一根细长的皮带并挂在吊扇上，大有要把脑袋伸进那绳圈里的意思。
“你要干嘛！”这是今天之内第三次被这个人吓到的陈一嘉喊。
“去找我妈呀，你不是让我家人在哪就去哪吗？”洛阳一脸英勇就义。
陈一嘉想起，陈建明说洛阳的母亲去世了，所以他才把人接回来。不来这里，他就是一个孤儿就没地方可以去了。
这个看着阳光灿烂的人，实际上只是一条丧家之犬，一条被领到新家也无法安身立命的丧家之犬。
而刚才那句你家人在哪就去哪无疑是叫他去死……
“你、你下来！”陈一嘉紧张，刚才憋出了的一点强硬态度早吓没了。他蹦跶着小短腿想要扯掉那条皮带，但怎么蹦也没用，他太矮够不着。
“不下，我去找我妈。”洛阳从容不迫。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陈一嘉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越是紧张越是结巴越是手忙脚乱什么也做不好。不是了半天，他最终牛头不对马嘴来了句：“我要做作业，你把凳子还我。”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陈一嘉觉得这事真的太闹心了。要么得跟这人分一半房间，要么以后每晚得梦见这人跟只腊鸭一样吊在自己床头，能不闹心吗？简直闹心透了！
有了台阶，洛阳把那条踩在凳子上准备挂腊鸭动作的腿放了下来，刚才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脸放松了一下，他知道他这是能留在这个房间了。
最难的一道坎跨过去了，以后的路会好起来的！洛阳内心努力给自己安慰，他看着气鼓鼓又无可奈何的陈一嘉，心中庆幸：这弟弟真是个善良的人。
放在书桌上的一盒饺子早已经凉彻底了，洛阳十分会照顾人地说热一热再给陈一嘉吃，不然伤胃。但陈一嘉坚决不吃他的东西摊开数学作业本便埋头做作业。洛阳忧心忡忡：这孩子再这样下去真的长不高了。不过这话他只放在心里，要是说出来陈一嘉恐怕得把他顺着窗户扔出去！
或许是作业太难，或许是饺子的味道太诱人，又或许是房间多了一个人让人浑身不自在，陈一嘉还没解出那道题就呆不住了。
客厅一片狼藉犹如一个废墟战场，在等泡面的三分钟里陈一嘉默默收拾着这片破败荒凉。每一场家庭战争背后，孩子都是最苦难却又最无能为力的那个人。
扶起那尸体一样横七竖八倒下的椅子后，陈一嘉在地上看到那只梁秋萍很喜欢的花瓶。那只花瓶是陈建明和梁秋萍当年建立新家后最喜欢的一份贺礼，后来随着他们一次又一次争吵它碎了一次又一次，然后一次又一次被黏合起来。但纵使黏起来了，也是伤疤纵横面目全非了。
陈一嘉小小的身体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片，他真想梁秋萍下定决定把这个早已经面目全非的东西扔掉，但是他知道她不愿。
在那小心翼翼的窸窸窣窣的收拾声中，一阵震天的摔门声从背后传来吓得陈一嘉差点被碎片割了手。摔门声后，是女人哭嚎的声音和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脚步声。陈一嘉抬头望去，那是他亲爹陈建明。
陈建明捂着一张被女鬼抓挠过一样的脸夺门而出，不料儿子就在客厅把他这狼狈的一幕尽收眼底。于是失了面子的老子不管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骂：“一声不吭站在那里，你是死了还是哑巴了！一天天顶着丧门星一样的脸，晦气！”
对于陈建明的斥责陈一嘉仿若未闻，收好那些碎片后他放进一个纸箱子里随便梁秋萍怎么处置。面对软柿子一样骂不还口的儿子，陈建明骂了一阵后便解了气找回了点威风，随后他点起一根烟一边咳得要把肺喷出来一边还挺享受，“你见着你哥了吧？以后他就住在你房间，也是咱们家一份子。”这一家之主不容反驳的语气，充分地把“这是老子家，老子爱将人塞哪就塞哪”的态度表达出来。
“我们都是男人得大度，不能像你那个疯子妈一样。他是我儿子，也是你哥，带回家就怎么了，闹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嫌难看！不愿意待在这就滚蛋，她还真以为我一个大男人还降不住一个她疯婆子？”
陈建明演讲一样长篇大论男人就该怎么怎么样的吹嘘中，陈一嘉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渐渐搅起了滔天巨浪。不知道从几岁开始，他便恨着这个男人。恨他出轨、恨他不让陈嘉好念大学、恨他不理爷爷、恨他在外面惹的一切麻烦……
恨他！恨他！！恨他！！！恨他！！！！
埋藏在软弱外表下的尖锐恨意锋利得足以把人开膛破肚！
然而陈一嘉比恨他更恨的，是自己。因为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摆脱这一切，因为再恨他也无法改变自己是他儿子，因为自己除了忍便完全没有办法。
“你给我照顾好你哥，不要让你那个疯子妈找他麻烦，听到没有！”长篇大论大放厥词之后，陈建明一拍桌子对陈一嘉厉喝一声。而回过神来的陈一嘉说出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明天去学校一趟，老师一定要见家长。”
听到这九不搭八的一句，陈建明像脑子卡住一样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挥了挥手像打发什么一样，一脸嫌弃地说：“都说了你的事别找我，找你妈去！”说罢把烟头扔在地上，嘭的一声关上大门，只留下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无望地站在这片废墟之中。
随便吃了几口泡面填饱肚子后，陈一嘉平静地回到自己房间面对那困难的数学作业。然而数学再难它最终也有一个答案，而人生很多事情并没有答案。一直以来没人告诉他身边的这些问题该怎么解，该用什么思路去面对，他只能一直这样自己摸索着，慢慢找出一条有希望的道路。
重新回到房间后，陈一嘉愕然发现数学课本旁边多出一张草稿纸，那草稿纸上整整齐齐写着的正是他那做不出的题目的解题思路。陈一嘉拿着那张草稿纸不禁转头看向坐在上铺的洛阳，而他这一眼正好对上那暖阳一样的笑容。
那时的陈一嘉并不知道，这个同父异母少年的出现不仅给了他一道数学难题的答案，他还会给予他更多的无法解答的人生难题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