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她无价
“童先生，您想说什么。”我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和他的目光对上。
“不好意思，就是闲聊，别介意。”他看我愠怒的模样带着笑意道，“一肆，你知道雅娜最喜欢什么乐器吗？”
我平复心情，看着他想都没想回应：“吉他。”
他冲我挑了挑眉，随后摇了摇头缓缓道：“丫丫她最喜欢的是钢琴……”
“吉他不过是她众多乐器中，使的最差劲儿的一个。”他从烟盒中掏出两支“荷花”，给我先递了一支，见我没反应，很自然地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后自顾自点上另一支。
他徐徐吐出烟雾，继续开口：“小时候，我教她钢琴、架子鼓、古筝、萨克斯……她很聪明，上手很快，任何乐器都能一下掌握。作为父亲的我总是很欣慰……”
“你一定没见过丫丫弹钢琴的模样……”他怅然着陷入回忆中缓缓向我描述。
“她十岁的时候参加汇演，舞台的聚光灯落在她身上，台下的听众聚焦于她，一袭白裙的她就像童话里走出的公主，安安静静坐在舞台中央熠熠生辉，灵动的双手弹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犹如天籁……太美了，真的太美了，曲子和她都是那样完美……”他眉宇中透露着兴奋，双手在半空中起舞，绘声绘色形容着。
“她天资聪慧，哪怕我给她安排的是市里的贵族学校，但依旧能在家底雄厚，资历超凡的同龄人中脱颖而出，教科书的知识对她而言小菜一碟，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课外更是在各大省市级赛事崭露头角，她是同龄人中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她不愧是我童文杉的女儿，各个方面都突出优秀不是么……”童文杉感慨着，我甚至觉得他带着薄雾的老眼，下一秒就要被自己的讲述所感动流出泪水。
他停顿一会儿，将头发理了理看向我问：“一肆，你是今年大学刚毕业没错吧。”
我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嗯……23岁左右。”他微微点头，旋开面前刚刚喝过一口蜜桃乌龙的盖子，把烟灰弹到里边，我看着那小截烟灰落入暗红的液体中，泛散融化，被吞噬……
“听说在倒腾茶叶卖？赚的钱够养活两个人吗。”他吐出烟雾。
“甚至能再养条狗。”我淡淡回应。
“噗呲。”他没忍住，终于笑出声，是不屑。
“你知道吗，我身边朋友与你同龄的孩子，要么考研出国留学深造学术，要么考公稳固家势，又或者子承父业，跟着长辈在商界发展混迹各地商会。”他侃侃而谈，骄傲得像是说道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你觉得给你两年时间，嗯，两年够多了吧。我们不说房子的事，你觉得你25岁的时候，能买上属于自己的车吗？”他微眯着眼，高昂起下巴饶有兴趣看向我问。
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与他尖锐的目光对上后坚定道：“我会努……”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打断我的话语，如同豺狼的目光紧紧锁死我，“你只需要告诉我，能，还是不能。”
我犹豫了片息，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没能斩钉截铁回应他“能”。
童文杉倚在靠背上，笑了。
正当我下定决心，张口准备回应，他先我一步开口，将我费劲所有攒凑出的回应硬生生压了回去，“你知道吗丫丫她最喜欢的车是迈巴赫……”
童文杉仰头闭着眼，用右手摩挲着额头，“啊……丫丫她八岁那年，我抱着她坐在驾驶座上，她仰着脑袋，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抱着方向盘对我说，她长大一定也要开这款车……”
“真是傻丫头……”童文杉面带微笑摇了摇头，“我说等她长大，那车就是她的了。那丫头却摇头拒绝我说，她要靠自己买一辆。” 他沉浸在回忆里，满脸欣慰。
说罢，童文杉直起身再次望向我，“但我觉得那样太累了，太辛苦她了。她应当是骄傲的公主，高高在上的天使，而不是落入凡间的灰姑娘。至少我作为她父亲，不想我的女儿，和底层人一样活得那么艰难……”
“现在，她完全可以坐拥一切，她不必为了柴米油盐奔波辛劳，不必为五斗米折腰。我可以给她这个机会，老杨和我是十多年的兄弟，他旗下的产业够家族挥霍几辈子，老杨儿子看过丫丫现在的照片，很中意，他爷俩已经不止一次向我问过雅娜的意向。一肆，你知道我的意思，对吧。丫丫没必要吃苦，她的能力，天赋，长相，应当匹配更优越的物质生活，享有更高的精神需求！”
“如果一娜……如果雅娜她就是想靠自己努力奋斗去拥抱这些东西呢……” 我不自觉少了些底气，但还是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回应，“她是个很坚强的姑娘，她不怕吃苦，不怕……”
“她没必要吃苦！”童文杉忽然直起身子撑在桌上瞪着我，“她是我童文杉的女儿！她凭什么吃苦！凭什么要受气受累！”
“可你已经让她吃了够多苦头了！”我不甘示弱瞪了回去，抛弃冷静，将心底的话爆发，“你还是抛下了她另寻新欢！组成新家庭后你甚至没能履行之前的承诺去看她一次！”
“你懂什么！”他褪去刚刚冷静儒雅的身段失控咆哮，“你个小鬼知道什么！何如琴那个贱女人，背着我搞外遇就算了，还把老子的钱全都卷走了！”
“离婚后我什么都没有！我怎么把雅娜抚养带大！我当然只能先让雅娜跟她妈妈！”童文杉双眼布满血丝冲我大喊。
“我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再向上爬，一步一步……终于又找到一个机会，我不怕外人说我是吃软饭的货色！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再爬起来！告诉何如琴那个贱货，我童文杉就算净身出户还能搏出一片天！”
“在我重拥一片小天地后，何如琴那狗女人根本不让我见丫丫！我只能尽自己微薄之力给她打钱，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在何如琴家里不要受苦！你以为那段日子我好受吗！”他喘着粗气冲我怒吼，“后来丫丫不领情，我上门到访依旧被何如琴那婊子拒之门外，直到丫丫彻底对我失望，最后根本就不认我这个爸爸，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不远处阶梯，老板娘探出脑袋攀在楼道口小心翼翼道：“可以稍微小点声吗……楼下还有客人……”
“抱歉。”我对老板娘合十做了个歉意的动作。
童文杉大口喘息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颤抖的手抓着椅座重新坐回位置，草草梳了梳杂乱的头发，恢复镇静道：“你还是太年轻了小鬼，你太理想化了。丫丫也是，你们太年轻了……”
他把烟蒂丢进那杯满满的蜜桃乌龙中，而后看向窗外沉声道：“有些机会不能错过，一旦失去就什么都没有了……雅娜她现在拥有得天独厚的属性，趁她还年轻，还有价值，应当利用现有资源将这些价值放大，而我能够帮她做到！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年轻就是资本，更别谈雅娜本身就具备的基础加分项。”
“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丫丫面前……作为父亲，我必须替她做决定。你们不会懂，一肆，你不会懂，有些苦可以不必吃。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不是一定要靠吃苦才能过上好日子。努力或许有用，但有时候你们的努力只是无用功。”
“你爱丫丫，爱雅娜，我知道，她和我说过，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是个男人，你得清楚，爱不是一定非得拥有，有时放手也不失为另一种爱。且不谈房子，两年内，你连车都够呛，你拿什么给丫丫幸福和未来？你怎么给她一个家？”
“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其他什么理想愿景，当下的感情，美好的回忆，那些都是虚的，最后都会成泡沫！当真正的风险降临到你们身上，你会发现那些个东西是那样脆弱，你们的感情是那样不堪一击！”
“你凭什么替她决定。”我望向他低声道，“你怎么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因为我是她爸爸。让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是我的义务，是我的责任。至于她想要什么，那不是我该考虑的，我只知道我一定是对的。”童文杉板着脸回答道。
“如果你是对的，为什么能到今天这个田地，欠了一屁股债东躲西藏还要童一娜来替你承担后果。”我反击道，“至少一娜她没有把命运交由给其他人。她始终靠自己去解决眼前的困难，而不是像某人沉浸在幻想中逃之夭夭，连病重的母亲都不管不顾！”
他的眉头皱了皱，强忍情绪从牙关挤出几个字：“你不懂……你不会明白我为她做了多正确的决定……只要能嫁给老杨的儿子杨云灼，她后半生绝对，绝对是幸福的！”
我按压内心升腾起的怒火，面无表情开口：“童先生，我很同情您过去的遭遇，但我不认为那是您现在得以向人炫耀的履历。而且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听见你立足当下，道上一个父亲对女儿该有的情感表述，你真的还当她是您的女儿么。”
童文杉的额头紧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终于还是没能抑制情绪，提高音量继续说：“你真的有好好了解现在的童一娜吗？你只是一再沉浸过去，逃避现实，甚至把她当做一个商品，你只是想把她换作东山再起的第一桶金！”
“啪”童文杉彻底失去理智，拍桌而起，抓起面前液面飘着烟蒂的蜜桃乌龙就泼在我身上。
“你个小鬼懂什么！我是替她着想！”他疯魔一般对我嚎叫，“什么爱情，都是狗屁！我是过来人！雅娜是我女儿！我要替她的未来考虑！感情到最后都会消磨殆尽，不管你们度过再怎样艰难的时光，有过多少坎坷的经历！什么都不是！最后只有钱！只有钱才是真的！我不会让丫丫，不会让我女儿重蹈我的覆辙！我要给她找个靠谱的好人家！能够承载她后半生的门户！而不是什么都没有只会空谈，喝着这些个甜得发齁垃圾的小屁孩！”
我紧闭双眼，上半身连同面颊头顶湿得透彻，暗红的茶水顺着头顶的发梢滴落，用手缓缓抹去不堪后，我沉着声道：“您如果相信雅娜，还把她当女儿的话，不是更应该尊重她自己选择和她一起直面问题么！您真的好好坐下和她谈过一次吗，扪心自问！现在的您真的是站在父亲身份替她作考虑吗！”
童文杉已然癫狂，什么都听不进去，瞪大双眼颤抖着自言自语：“我不能再输了……这女儿不能白养……我还有机会……丫丫要幸福……我不能再让丫丫去赌她的后半生……我还有机会……丫丫会幸福的……”
“你根本不明白现在的她缺少什么！她想要什么！她是您的公主，是童家的千金大小姐没错，但那是过去！一直以来你不过是在自我安慰找借口，你根本没有认真替童雅娜考虑过，我赌你甚至没有问过她现在的想法！你只是想联姻博得自己翻身的机会！”我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继续冲他喊道。
“我要替她选户好人家……老杨是我十多年的兄弟，丫丫嫁入他们家会幸福的……杨云灼那小子虽然不踏实，但男人长大成熟后终究会静下心，丫丫她会幸福的，一定会幸福的……我还有机会……老杨不会置我不顾的……他会接受我的提议的……我们那么多年兄弟！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他会替我还清赌债的！我没输！”童文杉完全失去刚见面时的镇静稳重，全然一副精神偏执狂的模样。
“老肆……”老板娘站在楼梯边望向我唤了声。
我扭过头向她示意，说：“我们这就走，不好意思哈玉姐。”
说完我冷冷看向童文杉：“童先生，对于您过去的经历，或许真应该和雅娜坐下摊牌好好谈谈的，如果您还认她是您女儿，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商品的话。”
发泄咆哮后的他头发凌乱目光呆滞，不甘，无措，心底应当是酝酿着风暴，他的灵魂夹身其中苦苦挣扎着。
我起身开口： “童先生，我理解您面临的窘境，但或许您应当适当反思，造就当下处境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您知道没法说服雅娜，于是费心奔袭至此想让我让步。换作过去，我可能真就退却妥协了。”
“您女儿真的教会我许多东西。如果我没有遇到童一娜，类似今天情形的会面，估计连反驳您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沉默着，心如死灰，放弃挣扎，痛斥命运不公。”
“但那是被生活压抑窒息的死人。”
“从您的价值观出发，将雅娜物化明码打上标签，或许她真的价值千金。现在的她，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自愈力，有着面对所有险阻都淡定自若高昂迎击的自信，她拥有治愈点亮他人的巨大能量。比你刚刚从多方面维度形容的她的价值，更来得珍贵。”
“我为她感到骄傲，并向她看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竭尽所能让童一娜幸福，和她一起实现她的梦想。”
“我尊重她所有决定，因为她是个呼吸着的，活生生的人。”
“她无价。”
童文杉听完我的话，颤颤巍巍歪倒在椅座上，双眼空洞无神。
我从裤兜掏出烟盒，掏出一支先给自己点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他递了一支。
他微微仰起头，无力地看着我递来的烟，终究还是接过，使上几分力气摸过桌上的打火机点燃。
随着烟雾从他口中吐出，他面露苦笑嘀咕了句：“小鬼……你真烟……真撇……”
“和您的烟是没得比。”我耸耸肩淡淡一笑，“但它让我很踏实。”
说完我转身离去，脚步在楼梯口时停下，扭头望向窗台旁，因背光藏于阴影中，歪倒座椅上身形落寞的他。
我将湿哒哒的头发往后梳了梳后缓缓开口。
“如您所言，您女儿是位聪明的姑娘，如果您依旧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不妨放下身段和她谈谈，她一定能改变你的想法。”
“如果有机会，下次见面我希望是在茶室。”
“我会给您泡上一款因您女儿而诞生的茶。”
“您一定也会喜欢的。”
“毕竟……您和她那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