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无人之境
童一娜迟钝地一颤，木讷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我。
“站起来。”我又毫无感情地道上一句，目光仍旧紧紧注视她。她的眼神中依旧带着迷茫。
“他们要我们认命，想剥夺我们平凡生活的权利。那就让他们看着，因他们所作为造就作为果的，走向不凡的我们。”我加重语气道，伸出右手悬在半空，等待她握上。
“这烂透的世界试图浇灭我们心中燃烧的那团火，大口呼吸，让体内那抹火光再热烈些，听听它疯狂的，想要蔓延的声色。你所在乎的一切都在嘲笑你，化作压力想逼迫你跪下，只有那抹燃烧在你身体内的火光，它要你站起来！所以，童一娜！别被这烂透的现实打倒！站起来！” 我始终伸着的手，等待她的回应。
童一娜清醒了神志，摆脱开刚刚木讷的状态，她擦去眼角的泪珠，紧闭上眼深深做了个深呼吸后，再次抬头看向我，目光恢复以往的清澈透亮，探出纤细的手，稳稳抓住我一直悬着的右手。
我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替她拍掉腿上的泥渍，转身绕过车头来到驾驶位上冲她喊了声：“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童一娜没有拖沓，打开副驾车门，与我一同钻入车内。
“你今天婚宴上没喝酒吗？”她坐在副驾位看向我问道。
“早晨起床病了，吃了药，没喝酒。”我回以她一个足以放心的微笑。
听我这样说，她立马就想把身上的皮衣脱下，我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系好安全带。
在她系好安全带后，我麻利启动身下的银色雷克萨斯，es260发出低沉的嘶吼，远光灯宛如穿破世间山水的光箭，将前方视野照亮。我利落甩尾掉头，将车重新驶上国道。
已经过了凌晨三点，车道上空荡荡的。我比童一娜开得还要放肆张狂，车外的景物模糊不清，一晃而过，宛如加速的跑马灯疯狂切换。童一娜脱了鞋，双腿并拢弯曲，将身子全部蜷缩在副驾驶看着前方。
“我们去哪？”她埋着脑袋轻声问。
“去世界的角落。只有你我二人的角落。”我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淡淡说道。
车就这样一直保持高速行驶了很久。童一娜缩在副驾驶位，脑袋轻轻贴着车窗，忽而开口说：“阿肆……我有时坐在副驾驶座上会出现一种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希望车能够保持速度一直向前开，永远不要停下来，没有目的地，一直开下去……。”
“嗯……我坐副驾有时也会这样想。”我微微点头回应，“但车总要停的。后来我便希望它能停在一个令我更加心驰神往的地方，那样我便不会眷恋车内这个短暂静置的小世界，而是推门迎向新的目的地。”
“可真的觉得好无力……仿佛一切都没有意义，人生这条路太长了些，长得让人不抱期望，就想坠入海底……不停下坠，下坠……那样就解脱了。”她呢喃着，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傻姑娘，别停下，向前走。”我伸出右手轻抚她的脑袋，“会有车开到你所行方向这条路的尽头，上了车你便不会迷惘。车内温度合适，窗外风景正好，觉得累了就靠着座椅睡会儿。醒后觉得窗外风景腻了，看烦了，别着急下车，多坐会儿，直到你真的对它所行目的地不抱任何希望。不要跳窗，让司机停车，他会听你的……下车后，莫愁，莫回头，往另一个方向走，直到尽头搭上另一辆车……兜兜转转，一辈子就过去了。”我缓缓说着，把轻抚她头顶的手放回方向盘，又加了些许油门，让车更快了些。
“可我们总是不能知道哪辆车是对的，上错车迟早要下来，浪费了钱和时间。”童一娜神色黯然道。
我淡然一笑，说：“人生没有目的地，也许上错的车，带你去往的是更美的风景，更好的地点。反正人生，归结到最后，最珍贵的就是回忆。我们所有人至死归尘，唯一的差别就是累积的回忆罢。待我们闭目成灰，独一无二的就是这辈子的经历，所以没什么好畏惧的。”
一旁的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半起身，扒着窗沿透过车窗往外瞄了眼问：“我们走了多久？”
我瞥了眼表盘的时间，开口说：“两个多小时了。”
“快到了吗？感觉……这夜还是好黑。”她小声说着，又往副驾的角落缩了缩。
“怕吗。”我用余光看了她一眼问。
她犹豫片刻，轻轻点头，说：“怕……我很怕黑……”
“怕黑就开灯。”我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打开车顶的小灯说道。
车内亮堂的瞬间，童一娜侧过头望向小灯，在光晕印在她瞳孔前，我又迅速将灯关上，说：“但灯很不靠谱，它不会一直在，没法时刻出现在你身边……”
童一娜从副驾的角落缓缓往我这靠了些，等我继续说下去。
“所以一娜，让自己别怕。”
我松了油门，道路两侧突然随着最后一个坡尽瞬间开阔。
天还未亮，所有景物都朦胧在一层深蓝色的滤镜中，四周是沿海的漆黑礁石、浪滩。我将脚挪至刹车上半悬着，让车惯性沿坡下行。两侧有绿森森的林木，挡不住道路下方一望无际的大海。远处的小峰耸立着好几座高高的风力发电机，巨大的白色扇叶懒洋洋转动着。童一娜的目光显然被周遭突变的景物吸引，她望向窗外看得出神。
我将两边车窗全部放下，让呼呼作响的海风吹进来。一娜那带着暗红色头发因此飞扬，这一幕从我所在驾驶位的角度看起来，别有一番意境。
“这里……好安静……好美……”她望着窗外出神道。
海边的风依旧吹拂着，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但我理解一娜此时所说的安静的意思。
“啊——！”一旁的她突然举起双手放在嘴前作放声筒，紧闭双眼大声呐喊起来，像是要把一切委屈不甘心酸苦楚释放在此刻，让它们随风飘散。
车子终于顺着斜坡滑到底，童一娜停下呐喊，趴在车窗上朝远方眺望。我向右打了个方向，将车拐进一片零散草垛花丛的泥土阔地，阔地衔接海岸深灰色的峭壁。下面是一眼望不尽的大海。
我印象中它是碧蓝色的，干净透亮。大抵是因为黎明日出前，此刻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层深蓝的色调中，又带着几分纯净的白光，此时的海面黑潮白浪层叠交加，那海水深沉的黑与四周的礁石峭壁如出一辙。海风夹杂着浪潮拍打峭壁的声音犹如交响乐，清澈空灵。
“我们到了。”我将车在海崖峭壁前停下，扭头看向她。
一娜将小脑袋先探出车窗望了望，然后合上眼，让海风肆意吹佛她精致的面颊，发梢的暗红在半空中飞舞。她吹了有一会儿，又将脑袋缩回来，将皮衣外套和卫衣都脱了去，留下一件宽松的黑色打底衫，随后开始解下身牛仔短裤的扣子。我大抵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侧过身低头在无风处点上烟后，开了车门走出去，漫步到车头前边海崖边缘。
深深吐出一口青烟后，我将烟夹在手中，展开四肢，让风疯狂侵略我渺小的身躯。我解开衬衫扣子，让衬衫也随风狂舞，扭动摇摆时配合着风发出“呼呼砰砰”的声响。
一双洁白的长腿赤脚出现在我余光中。我看向一旁简装，上身短袖，下身牛仔短裤的她，笑道：“外套和丝袜脱了不怕着凉？”
“这风多温柔，不会着凉。”童一娜微笑着回应，“这样就能卸下所有，全身心去触摸感受它了……世界的角落，真好。”说罢她将手背在后腰处，闭目仰头，迎着柔和的海风做了个深呼吸。
我吸了口烟看着海天一线的尽头，说：“人迹罕至的地方总能充满惊喜，让人舒适放松……这地是我和江河两人发现的，去年其他人都在睡觉的时候，我俩大半夜开车兜风兜到这，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点。”
童一娜长舒一口气后，睁开眼微低下头，用赤裸的脚踝蹭着地上幼嫩的花朵，轻声念叨说：“荒芜的地方总是鲜花盛开……”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地上那星星点点，朵朵斑斓淡雅，虽没有花店售卖的大束花卉来的惊艳，但它们可爱得格外讨人喜欢。
过了一会儿，我看了眼手表道：“嗯……快了。”
天空一瞬间似乎闪烁了一下，随即一片片金黄刺穿海天线上的浮云，将对面那片天渲染上了恢弘的金，好似有人随意将油漆桶泼染上去一般，没有精致的勾勒，却十分烂漫。渐渐地，金红由远至今倒映在海面上，原本漆黑的海洋沾染上赤金的光芒，周遭的所有，也随之被金红辉映，褪去先前深蓝的压抑和单调的黑白，展现出它们原本的色泽。
“看来是赶上了。”我笑着，顺着峭壁边缘坐下，将皮靴和小腿伸出去悬在空中，一娜呆呆地望着眼前绚丽的一幕，也缓缓靠近，扶着我的肩膀在我身旁坐下，像我一样将那双白净的腿伸出去，在半空中晃荡。
“一娜，人从始至终都是孤独的，你得学会让自己别怕黑，别怕一切所有，去勇敢面对孤独的事实。那时你会突然发现，夜是那样短，用不了多久……太阳就升起来了。”
随着我话音落下，天边一抹金色光边缓缓爬出海岸线。海洋与天空光芒大甚，金色光圈闪耀，气势磅礴浩大。
那瞬间，世界安静了，风不再喧闹，远处漆黑的森木与昏暗的石壁也被被普照，使它们更加具有生气。绿茵的森林抹上灿烂金边，深灰色的石壁辉映白芒。它们下方的浪涛汹涌依旧，纯白色的浪花拍打在石壁后回溯，连着中央大片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碧蓝色的海水倒映着金红，广袤无疆。
童一娜捂着嘴，脑袋微倾，靠在我的肩上，说：“我从小到大，还没亲眼看过日出，好漂亮……”
她睁着双眼惊叹，眼眸中映着山海，明亮。我侧身探过右手搂住她的肩膀，她很自然地依偎在我身上，无比放松，两支白净的小腿悬在外边轻轻摇晃着。
我们保持这个姿势，一直看着金色的轮盘从海平面缓缓升起，直至悬挂半空。
“阿肆……”她柔声开口唤我道。
“嗯。”我回应道，“我在。”
“我们不需要加个联系方式吗？”她依旧依偎着我，目视海面问我道。
“嗯，不需要。”我没有侧头看她，和她一样静静看着海面回答道。
“嗯。”她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此刻我心底腾跃的思绪不比脚下的汹涌浪涛弱。
因为仍不想跨出那一步，所以就打算把这一切剩下的全然交给天意吗？或许吧。童一娜想必也知道这点，所以没有继续开口发问。
那便这样吧……这样便好……
倘若之后我们没能再次相遇，我是否又会因今天的决定后悔呢？
会吧。
我在心中反问自己，然后给了自己肯定的回答。
如若真有天，因为我的犹豫，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而失去某些机会，想来我不是仅有遗憾，定会后悔着，狠狠抽自己俩嘴巴子。
但我又无比坚信，我认识她，很早以前就认识，兴许在两年前，兴许十年前，兴许更早……所以哪怕没有电子通讯联系方式，我也一定能找到她。
“你会想念我吗？”童一娜突然开口问道。
“会的。”我望海望得出神，片刻后回答道。
“那时你能找到我吗？”她侧头看着我问。
“我总能找到你。”我终于定下心扭过头看向她，微微一笑道。
“是嘛……”
她似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露出惬意安心的笑容，随即双手托住我的面颊，闭眼凑了上来，轻轻吻上我的嘴唇。
远处悬于半空的朝阳洒下金色的光辉，将温暖印在我的侧脸上，将光辉打在她长长的眉睫羽，将温柔融入我俩轻触的唇尖里。
日升海面，化作最盛大的花火。
我们这俩半人，在世界的角落，金辉火光的映照下。
凑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