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的过去
“这就是所有了。”我扭头对一旁的她笑了笑，似乎因为终于将这些压在心底的事儿谈吐出来，卸去重压，所以感到无比轻松。
“嗯哼……”她把左手搭在我肩上，另一只夹着烟的手悬于脸旁，一缕缕青灰的烟宛如细丝转悠着在空中飘荡。
童一娜淡然一笑，看向我说：“挺好的不是。有些人二十几岁依旧惦记十几岁遇见的人，她永远活在你十几岁的青春里，闪闪发光无可替代……她不会发福老去，不会穿职业装，不会带着柴米油盐的气息。她永远年轻漂亮站在你的回忆里，笑靥如花。”
“哈哈……是的呀……挺好。我的董小姐，在回忆里，永远笑着。”我释怀笑道，随后看向她调侃她道：“我们的童姑娘有这样的人嘛？”
她一愣，羞愧低头，犹如含羞带怯的花苞，细声道：“说实话，我没谈过恋爱，之前完全没有这方面心思，因为总被其他事困扰缠身。”
“哦？”我颇为惊讶，倚靠着车门打量她道：“你上次在客房不是说除了那事儿，其他也还算熟练。”
“我我我！我那是……不服气。怎么能被你比下去。”她将手从我肩上放下，手舞足蹈冲我喃喃道，说到后面，声如细蚊。
“嘶……那我不是占了某人的大便宜。多不公平。”我捏了捏鼻梁不好意思道。
“我又不在乎……本来就是我主动的……”她脚尖点地说。
说罢我俩沉默下来，相视一笑后，一同仰头看向夜空繁星。
“在武夷山一起看星星那会儿，董小姐老向我炫耀她老家能看到好多好多星星，比武夷山多好多呢。我说我老家也在山上，海拔足够高，也能看到星河。以前呢，是同一时间仰头看同一片星星。现在却只能在不同时间仰头，看不同的星星了……怎么了？”我缓缓说着，最后被一旁的童一娜用右手拉扯过去。
“快看快看！那里，那颗星星好亮！”童一娜拽着我打断我的怅然，夹着烟的手挥舞向天空兴奋道。
我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眼，微笑道：“那是金星，水金地火木土。金星离我们很近，它是整个天空中除了太阳月亮之外最亮的自然天体，因为二氧化碳和浓硫酸组成的大气层有着极高的反射率，这也让它更加明亮。”
“哟，我们家阿肆什么都懂。”她歪着脑袋向我扬眉毛感叹道。
“我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我哭笑不得道。
她没有在意我的回应，继续自顾自说道：“我干爹说，人最后都会变成星星，但不是死后，而是不断努力奋斗后成为照亮他人的闪耀新星。最终整片星空斑斓闪烁，各具色彩，闪耀非凡，铺满了夜，照亮世界。我们要努力成为照亮他人的那颗星星。”
“你还有干爹呢？”我露出别有意味的眼神看向她。
“想什么呢！王一肆，你要敢往奇奇怪怪的方向想，我要生气喽。”她难得有些恼怒道，随即又相当认真地补上一句：“不！许！开！我！干！爹！玩！笑！”
我收起不着调的模样，正色说：“抱歉。不得不说，你干爹说的话很有力量，我不该打岔调侃。”
“哟，你这脸变得真快。”她不再生气，瞟了我一眼说道。
“做错得认，挨打立正。何况我真的很喜欢他说的那段话。”我说着，一边将她手中快要燃尽的烟夺回手中，吸尽最后一口徐徐吐出，将烟掐灭。
“你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搓了搓手嘟喃了句。
“嗯？我怎么不记得。”我疑惑道。
“以后再帮你回忆。”她撇过头说着，随后指着远处另一颗闪烁的光源说：“你看，那颗星星也好亮，星星它们会相互照亮彼此。”
我瞥了眼，说：“那是吊塔顶的灯。”
“噢……”她应了声。
过了有一会儿，我看向她再次以闲谈的口吻开口道：“说回刚刚的话题。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敢给自己希望了吧，我太害怕再被丢掉的感觉了。也许你说的对，我是值得被爱的，很多人也这样安慰过我，但其实，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更好一些，再稳重些，再值得倚靠一些，这样被丢掉的几率，也就不会那么大了。”
“之后木子晴的事也再次论证这点，我仍旧不够好。在木子晴之后，我真的对感情没有期望了，与分手过后的低谷期不同，不是那种悲观，对自己不抱希望。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更应该去做应该做的事，甚至产生，先立业，哪怕之后随随便便通过相亲认识一个姑娘也无所谓，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就算在一起，结婚后还是会面对很多琐碎。因为现实就是你拥有的经济实力越强，和配偶争吵的事宜就会大幅度降低。”
“你真的觉得，钱可以降低感情冲突的概率吗？”童一娜忽然眉头一紧，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当真觉得，只要你有了所谓的经济实力，就能够避免糟糕的婚姻和爱情么。”
“只是能降低一定程度……”我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这种想法依旧是我安慰自己的话，有经济实力未必不会分开，但至少……会好些吧。”
“女孩子也能挣钱呀，就比如我，已经完全有能力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开销。所以只要对方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两人三观没有冲突，好好在一起就好了，没有那么多想法滋生的烂事。在这烂透的社会，肯定有一份爱情能够被双方支撑。经济和感情根本就没有直接关联。”她愤愤不平道，星光打在她的脸上，那双澄澈的眼睛是那样认真。
“你太理想化了，一娜。”我摇了摇头说道。
“听了你那样多故事，现在换我说说吧。”她眨着美眸沉声道，轻飘飘的风随着她语落不由得喧嚣了些。
我有些惊讶于她会主动说道她的故事，但还是点了点头，静静靠在身后的车身上，示意她往下说。
“你第一眼看我，对我是什么感觉？”她平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我宛如望着一湾清澈的透亮的明净湖水。
“第一眼么？”我低头沉思片刻，回想起泉州烧烤店里，她那副闲人勿近，风度不凡的气质，开口：“养尊处优的富家女吧。”
“哈哈哈，是吗？”童一娜自嘲地笑了笑。
“第一眼喽。”我耸了耸肩说，“要知道那时候我只能通过你穿着打扮粗略估量，何况我那时候更在意你的键盘。”
“那第二眼呢？现在相处下来，觉得如何？”她突然起了兴致，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底子里有股要强的劲儿。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善良，可爱。”我缓缓说道。
“你对我评价还挺高的？”她颇为挑逗地凑了上来，勾搭上我的肩膀。
“不是挺高，是相当高。”我面不改色说道。
“那还真不错……阿肆，你相信爱情吗？”她鲜红的唇瓣在我面前张合道，淡淡的茉莉花香萦绕钻入我的鼻腔。
“不相信。”我摇了摇头道。
“我一定会证明，它是存在的。”眉宇间的笃定让我心底那簇花险些钻出岩层向外探枝。她信心满满接着开口：“一段两人相互扶持，超脱所有外界声音，干净纯粹的爱情婚姻。这是我的梦想。”
“为什么执着于证明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呢？”我看向她问。
童一娜没有看我，她在斟酌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从我裤兜轻巧取出烟盒和打火机，熟练取出一支点上。
我没有伸手阻拦，看着她将烟盒火机插到皮衣的口袋里，然后像我一样倚靠在车上，把烟嘴放入口中浅浅吸了一口，吐出小撮灰蒙蒙的“薄纱”后开口，故作轻松说：“我父母在我初三的时候离婚了。在那之前我自认为自己活得还算幸福。”
“你的第一眼很准哦，我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一直不错，我算得上是千金小姐吧，从小就过着优越的公主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什么，都能立马得到。”
说到这她的神色黯淡下来，猛吸一口手中的烟，却被呛了个够呛，于是叨叨着：“又是你这……咳咳……破烟。”
我笑了笑，扶起她的肩膀，将她手中的烟拿过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将手伸进她套着皮衣的内口袋，取出一盒细支香烟，拾出一支捏开爆珠后放在她娇嫩的嘴唇上。
“你怎么这么多烟。”她咬着烟颇为惊奇地看向我问道。
“裤兜里的便宜劲儿大，自己抽。内口袋留一包贵的，好的，请人抽。你抽这个细支，劲儿小些。”我替她点上火道。
“真好……”她呢喃低语着，“甜滋滋的……”
我倚靠回车身，咬着她抽过的那支烟望向远处的天。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吐出烟雾，继续开口：“后来他俩离了，不到一年就各自有了新婚对象，我跟了我妈。我长大后回想起来才知道，当时那两位“可靠的”大人呐，离婚后就我的归属权一直都在争执着。”
“怎么个争执法？”我淡淡问道，其实心里已经隐约预料到童一娜身上发生过什么。
“都不想要我呗。”童一娜耸耸肩无奈笑着，直截了当道。 “当时还小，不太懂这些，也不知道父母离婚意味着什么。刚开始我想跟我爸的，我爸对我更好些，我妈那圈的亲戚和她都有些重男轻女。哈……不过我妈倒是直接，当着我和我爸的面，让我滚去和我爸一起过活。我可是她亲生的，她怎么能当着孩子面说那样绝情的话呀？”
“呐……我爸呢，当时私下偷偷和我说，让我乖乖安心跟我妈去，因为我是女生，和妈妈交流起来方便些。他说我们一家就算分开，也不会与过去有太大区别，之后他会常回来看我，我信了……可他说了谎，他没回来过。”
她说到这，微微有些哽咽。我不禁回想起在烧烤店，我出门结账退酒时她的模样，突然一阵心酸。
“我听了我爸的漂亮话，执意跟了我妈。我妈最后无可奈何，只能被迫收留我喽。到了新家后，我妈的新欢，我应该管他叫后爸么？反正我没叫过，就那个叔叔吧，对我还不错，经常讨好我。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讨我妈欢心，通过对我示好来让我妈对他放心，凸显他一副顾家亲和的好男人模样。直到我高二的时候，他们有了儿子。从此我妈和叔叔，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我弟弟身上，我也不再受待见，我妈妈可嫌弃我啦，她觉得我是她新生活幸福道路上的累赘。”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和自己和解，脚下的皮靴不断划着圈，继续说道：“我亲爹童大老板呢，找了个比他小六岁的年轻姑娘，把我丢给我妈后过的好不快活。不过他一直觉得对我有亏欠，你知道的啦，生意人很信一些命理和因果的，所以他觉得不能对不起我，不能对我置之不理，必须得用钱来补偿我。可笑吧，他考虑的是用钱补偿，不是感情。他明明承诺过我要回来看我的，他说分开后我们家不会与过去有不同。他是骗子。”童一娜扭头看向我，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孤独无助的悲凉。
“我亲爹呐，那个大骗子，在外受人敬仰的童大老板，他给我的零花钱可到位了，我想要什么奢侈品他也都能给我买，甚至我觉得如果我开口要辆车，他都能给我轻松搞到。我曾经也大肆花着他的钱，想借此行径报复他。但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这只会让他得到救赎，于他而言，能用钱解决这档子破事真是太好了，他可以安心，没有负罪感地开始新生活，只需要每个月往一个账户里打个数字，对童大老板来说，这是多简单的事呀，花钱消灾。”童一娜说着冷哼一下，嘴角带着几分不屑，又夹杂几分悲伤和落寞。“现在想起那个男人在离婚后一副好声好气劝我，让我追随我妈的嘴脸，我就恶心至极。”
“后来认清这点后，我便不再接受他们的施舍。高三毕业后我就开始自己出去做家教，打零工，替别的公司制作海报，通过各种渠道兼职赚钱，自己攒学费。上了大学，自己承担各式开销，再没拿过他们一分钱，和他们的联系也渐渐减少了。反正我妈是觉得这样挺好的，少了我这个拖油瓶和累赘。我爸刚开始稍微有些慌张，我不接受他的钱，他于心不安呐，心里边不踏实。最开始两个月还求着让我收下生活费，后来呢，可能是发现生意也没什么影响吧，而且他新找的那个女人怀孕了，之后自己也忙了起来，就再没找过我。”
说罢，童一娜无声地笑了，笑得那样令人心疼。我将烟掐灭靠过身去，搂过她的肩膀，她微微侧头，将小脑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她张了张口想继续说下去，却哽着发不出声。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后，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她吸了吸鼻子，颤着声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独自一人咬牙坚持着扛了过来。幸运是后来上了大学，认识了我干爹，也是现在我的老板。他把我当亲女儿看待，帮扶我，教导我，又在事业上引领我，如若不是他，我根本没法过活到现在。所以我不能让他失望，我一定要完美完成他交代的工作任务……我不能让她失望。”她反复念叨着，眼底尽是要强和不屈。
我忽而无比内疚刚刚开她干爹的玩笑。童一娜捕捉到了我表情的变化，安慰道：“没事啦，你只是在不知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开个玩笑，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我沉声道。
一娜听后仰头望向我，随即莞尔一笑轻声说：“那就之后正式见面再好好给他道个歉吧。”
“会见面吗。”我看向她问。
“总会见面的，你俩。”她靠着我，带着些许鼻音回应道。“但是对于老板，我的干爹。我只想用尽全力去回报他，我不能愧对他对我的指导栽培，他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应当替他解决问题，而不是替他增添麻烦。”
周遭的风骤大，林木随风刮拂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树的枝丫在夜光下摇曳起舞。童一娜手中的烟也加快燃烧，上升的薄缕不过寸寸便被乱流打散。
我侧身替她把皮衣的拉链拉上，衣襟理好。她呆呆地看了我好久，最后搂住我的脖子，将头埋在我的侧脸低声说：“可是阿肆……我好累……真的好累，我过去无数次人生黑暗时刻，觉得快熬不下去，希望有人拯救我，渴望有个港湾可以停靠休息时，我发现没有地方可以让我落脚，没有地方能够让我倚靠。我真的很害怕，我很没有安全感，哪怕近几年过来我已经做得很好，让自己看上去独立自主。可当一个人时，就会不自觉地心悸，状态差的时间段里，便严重失眠，深夜只能一个人缩在被窝里颤抖大哭。”
说完，童一娜与我分开，抬起头望向我的眼睛，我直视着她，那双动人的双眸此刻泪光盈盈，透过水雾的眼底，我看到了一个孤独无助的灵魂在歇斯底里挣扎着，想挣脱开那寂静的凄凉之地。
童一娜吸尽最后一口烟，吐出夹杂昏沉苦楚的浊息，哽咽着，带着颤声再次开口：“前天我回家，和我妈大吵一架。夺门而出后，我发现这样浩大的世界，竟然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我的，没有一处能作为我的归属，我无处可去。我真的很害怕，心里空荡荡的不知何去何从，于是随意坐上一辆公交车，混入人群中，尽量伪装成和他们是一类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些许归属感……只有把自己藏在人堆里，我似乎才能觉着自己还活着……”
说着，她止不住地哭起来，后背贴着车身，缓缓下滑，崩溃地带着哭腔说：“那晚我只想大醉一场，不省人事，就那么着吧，被人捡去也好，再不堪些也罢，都无所谓了，我什么都不想去思考，我真的好累……”说罢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低头看着哭泣的她，想到那天深夜，她让我借给她一晚，她那般怕黑，害怕孤单紧紧靠在我身边的模样，我的目光渐渐冰冷。
或许这时候男生应当恰到好处一起蹲下，替她擦去眼泪，说上安慰话语，再加上几句肉麻的情话，譬如什么，今后我就是你的归宿。别害怕，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世界。我会用余生弥补你前生缺失的那份爱。
呜呼……相当哇塞。那样作为青春言情的恋爱剧情便完美了。
可惜我的剧本不是如此。我不是青春偶像剧里，皮肤白净、五官端正、有为多金的帅气男主。
我始终站在那无动于衷，只是看着她，就那样干看着。直到她哭了许久，手中的烟都燃尽，最后烟头从她指间划落，她用手背随意抹了抹脸上不堪，然后双腿并合，双手环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呆滞着看着面前的杂草。
“童一娜，站起来。”看她稍微平静后，我终于开口，用没有丝毫感情的声调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