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离国太子(二)
狱卒大哥姓艾,家中排行老四,人称艾老四。上面有三个姐姐,已经婚配,不过都得了急病,前后不过一年,相继去世,他已在康州狱中干了十来年,算是狱中的老大哥,早年带着自家六弟一起在监狱里做活,那个时候尚且是乱世,狱卒有些被拉去战场,有些看不过穷苦百姓受欺凌,干脆辞了职,主动请缨去了战场,最后只剩下他和他六弟。六弟心善,看不得人受苦,所以刑讯拷打这些活全仰仗他做。
再后来,他六弟成年,娶了亲,弟妹有了孩子,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六弟就想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去较为强大的大允,听说那里的庆阳公主宣扬新法,人人安居乐业。艾老四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毕竟他一把年纪了没有娶亲,家里好歹要留个后。
他把毕生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力所能及打点好了一切,可谁知六弟半路上被官兵抓走充了军,而弟妹和她腹中的孩儿不知所踪。两年后,一名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孩,走到了康州狱,指名道姓要找他。
彼时他正在拷打犯人,染了一身的血,走出去时都凶神恶煞的,兴许是身上血腥味太重,原本熟睡的孩子在他到来之后都哭闹起来。
那妇人看见他便激动地说不出话,只是两眼含泪,艾老四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面前这个衣衫褴褛满面愁容的妇人,竟是三年前刚刚过门的弟媳妇。
他这个弟媳妇,原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人长得也水灵,十分乖巧懂事。奈何十岁时家中横遭变故,沦落风尘里,后来才和他六弟认识,二人不知怎得走到了一起,也不知道他六弟拿什么给她赎的身,反正最后艾老四知道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准备成亲了。
父母不在,长兄如父,他也便允了这门亲事,用自己攒着娶亲的钱亲自去置办了些彩礼,给人家姑娘送了去。后来才知道他六弟竟然早就打算如果他不答应就带人私奔。他说:“没什么不答应的,人家姑娘富贵出身,都没嫌弃咱们穷,都是受苦受难的人,谁个不待见谁个啊?我这个做哥哥的,只盼你们能好好过日子。”
弟媳妇虽然长得瘦弱,看起来弱不禁风,可做事麻利,尤其还会写字,会念书。又懂事,知道疼人,时间长了,他心中唯一那点膈应也就烟消云散了,在乱世里,有个家比什么都好。
艾老四将自己微薄的积蓄都用在了弟弟的身上,自己已经做好了一辈子打光棍的准备,所以后来得知他们的遭遇后,久久不能平静,将弟妹安顿好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起来准备出发去寻找他的弟弟,活要见人,就算是死了,也该拉回来埋在自家坟地里。
可谁知他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刚一打开门,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到脚下,上面写满了几行秀丽的小字。他不认字,可也知道只有他弟妹能写出这样好看的字。
心中忽然咯噔一下,转而去安置弟妹的屋门转了转,不敢惊扰,可心里又放心不下,就站在屋外喊了两声,回应他的只有被吵醒的孩子的哭声。
“坏了。”艾老四知道出了事,轻轻一推,屋门便开了,他又喊了一声:“弟妹,孩子一直哭,弟妹,是我,我进来了!”
没有回应。
屋内除了哭闹的孩子,再无其他人。
天大亮后,他赶去狱中,找到了一个认字的犯人,据说这个犯人是某个国家的皇子,国破后逃到当时还是后周都城的康州,多年筹划,意图复国,后来计划败露,被发现了。
当时的后周皇帝秘密将其关在狱中,说是防止他谋反,但艾老四看着,更像是将他藏了起来,保护着。那人长得不能说好看,贵在气质出众,又天生傲骨,即便关在牢里,也是谁的好脸色都不给。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艾老四看来,他现在唯一的用处,就是识字。于是艾老四软硬兼施让他念信,那个犯人不屑地笑着,啐了一口痰到信纸上,道:“我呸,尔等庶民,猪狗不如的,也配让本太子给你们念信?”
艾老四并不生气,只是可惜了那信纸,抬起袖子擦了擦,转身离开了,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那个,艾大叔,我我认得几个字要不,我给你看看?”
艾老四转头看到一个蜷缩在牢房角落里的影子,周身都处在黑暗下,只有那双眼睛胆怯又期待地看着他,像极了林间仓惶张望的小鹿。
“是他?”艾老四认识这个人,因为当初瞧着他十分特别,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看起来娇嫩的很,不像是乡野长大的,就多打听了两句,据其他狱卒所说,这人身份不明,是因为杀人入狱的,具体杀了谁,无从得知。
他这些年当狱卒见过形形色色的犯人,知道杀人犯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尽管一些犯人擅长伪装,假装很和善,可杀过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不论怎么伪装,都从深处透露着刺骨的寒冷,像是屠夫盯着待宰的鸡鸭一般。因此,他第一眼便觉得,这个人犯,不像是能杀人的。那人被关进来后也很安静,被审讯时问什么说什么,没轮到他时就蜷缩在角落,偶尔露出眼睛胆怯的看着外面,大多数时间都是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你当真认字?”艾老四询问道。
那人点了点头。
周围一同关着的犯人起哄道:“人家之前可是皇亲国戚,识个字算什么?说不定还摸过不少娇娘子的软胸脯呢。”
一提起这些女人的话题,狱中其他人便也坐不住了,跟着起哄。
那个少年面不改色地起身走到牢房门口,伸出瘦弱苍白而又沾满泥土地手道:“艾大哥,给我看看吧。”
艾老四制止了周围人的起哄声,将信递给了少年,少年接信时犹豫了片刻,又将手放在并不干净多少的囚衣上擦了擦,才双手接过。
展开信纸,扫了两眼,神色严肃,用清脆的少年音一字一句地念道:“吾兄艾四,见字如面。弟媳不孝,未能为兄长养老送终,只因家夫生死未卜,弟媳只得将亲女托付膝下,独身寻找家夫。战火纷纭,各处动荡,弟媳深知此去九死一生,故此拜别兄长,还望兄长将希儿抚养长大,视如己出,若家夫尚在人世,弟媳必将其带回,若已成九泉枯骨,弟媳绝不独活,一同葬在异乡,生不能长伴,死后必当厮守,绝不再劳烦兄长。若希儿问起母亲,只说因病而死,莫言其他。弟媳去矣,此去山高水长,不知经年,万望珍重。”
念完,少年补充道:“艾大哥,这是封诀别信啊。”整个牢房都沉寂了,谁家没有妻儿,谁家没有生死未卜的人。
艾老四听完默默收起了信封,他向来只知道他的弟媳柔弱懂事,却不曾见过她如此刚强坚毅的一面。
罢了罢了。
艾老四将信撕碎,扔进一旁上刑用的火盆里,火苗噌地一下窜高,而后重归沉寂,依稀可见飘扬出来的黑色残渣。
从此之后,全当死了吧,也省得之后不小心被希儿看到,再多生出事端。乱世里最贵的莫过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