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愚蠢懦弱
李凤泽猛然被吓醒,醒后梦里的惊恐犹在,刚一抬头,一股眩晕感袭来,她又重重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缓了好久,喃喃道:“我竟然……没死啊。”
穆棱子推门走了进来,带着几片雪花,和丝丝寒气,手里捧着滚烫的肉汤,看见李凤泽醒了,急忙把肉汤放到桌子上,坐到床边,将李凤泽抱在怀里,说道:“阿凤,我已经给你喂了药,没事了,我不是跟你说过遇到这种情况你自己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吗?”
李凤泽瘫软在穆棱子怀里,黑色的身躯像是一张毛毯,一点支撑都没有,听到穆棱子这丧良心的话,气的骂道:“老穆,你是人吗?我救了你,你第一句话说的竟然是这些?”
穆棱子抬手摸了摸李凤泽的肚子,说道:“谢谢,但是真的不需要,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慰藉了,我不用你救我,阿凤你忘了吗?我是大巫师啊,轻易死不了的。”
李凤泽全身的肌肉还没有完全恢复力量,说话也是含糊其辞,却仍旧喋喋不休道:“可得了吧,前两天发作了那什么报应,还要死要活的,大巫师不是人吗?怎么就轻易死不了。”
“阿凤……”
“再说了,我又不是真的想救你,我就是接暗器接习惯了,下意识伸手,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别自作多情了。”
“遇到危险躲避,是人之本能,为什么你就偏偏迎着危险而上呢?”
“我都习惯了。”
穆棱子闻言,将怀中的李凤泽抱起来,因为没法用力,李凤泽的整个身体被拉得很长。
“阿凤,这里不是战场,也不是从前的大允,你不要再这么舍生忘死了,一切有我,我只要你活着,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活着,我费尽心机将你复活,不是让你替我去送死的。”
李凤泽晕晕乎乎看着穆棱子似真似幻的脸,突然有些难为情,心跳也变得有些快,说道:“老穆,你之前还说让我替你杀人来着,杀人可不就是你死我活的勾当嘛,怎么说那些话。”
“我宁愿你好好活着。”穆棱子死死看着李凤泽,眼睛里像是有泪花。
良久,穆棱子将李凤泽重新抱在怀里,走到桌子旁坐下,拿起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勺肉汤喂给李凤泽,温柔地说道:“阿凤,你已经睡了一天了,吃点东西吧。”
李凤泽食不知味地喝了大半碗,觉得浑身的力气渐渐恢复了,突然说道:“老穆,你该不会心悦我吧。”
她问的突然,却不是突然想到的,如果说前世穆棱子身为宫里的大法师,在皇帝面前有意无意替她善后一些事,可能是为了江山稳固,毕竟那时候他知道她是顶替了哥哥李宁冀领兵的战神将军。
可是后来知道他是番国人后,便觉得前世种种一切都没有理由,乌鸦阁人不能插手中原事,这是番国人和中原人都知道的规矩,他若是只做个大法师,平时看一看天象什么的也不叫插手中原事,可是他偏偏为了给李凤泽善后,无数次在违背祖训边缘横跳。
还有他为了复活李凤泽不惜忍受那种非人的折磨,说是为了让她给他杀人,可是到了紧要关头,他都是让她躲起来,数次强调她要好好活着。
李凤泽不是块木头,她重情重义,自然也有情有义,对于穆棱子的情意,虽不能说完全确定,但至少是有些怀疑的,她本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是她不想这样,她不是王烛,不会利用其他人对自己的情感,近几日回到了原先最熟悉的地方,她心中那些不敢言说的隐秘渐渐又泛了上来。
别人或许觉得公主殉国是一番美谈佳话,也敬佩她的勇气,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自己究竟有多么不堪。她觉得自己不值得有人为她做那么多,况且既然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意思,那还是早早表明的好。
穆棱子舀汤的手轻轻一抖,勺子掉落在碗里,溅起几滴油点落到白色衣服上,分外碍眼,穆棱子却顾不得这些了。
李凤泽听到穆棱子的心跳变得很快,似是马上就要跳了出来,因此心里更加确定。
穆棱子咬着嘴唇内里的肉,他想要一笑了之,然后调侃她太过于自信,可是话语在脑子里滚了好几遍,脸上的表情却怎么也做不出不在意的笑。
九年,他心里藏着一个人,藏了九年,可是他不觉得自己是深情的人,只是那人太过惊艳,让他从此以后再见其他女子都不免觉得黯然失色。
“阿凤……”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老穆,有些话是不挑不明的。”
“阿凤!”穆棱子开口道:“有些话,不必说开的。”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拒绝。就只差捂着耳朵耍赖地说道我不听我不听,如果这样真的可以,他可能立刻就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李凤泽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开口缓缓道来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伤疤:“老穆,方才昏睡中,我梦见了许多以前的事,以前的人。有爹爹,有娘亲,还有皇太后,就连大允皇帝李宝恩我也梦到了,梦里光怪陆离的,很是奇妙,不过我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穆棱子想说话,可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听着。
“我欠他们很多,之前却天真地以为自己一死了之,前尘往事便能勾销,现在才发现自己当时是多么懦弱,接受不了国破家亡,接受不了王烛害了我身边亲人的真相,毕竟当时我对王烛那厮尚且存有几分感情。”李凤泽自嘲一般笑了笑,接着说:“其实,说到底,我还是接受不了自己被感情蒙蔽,被王烛利用,害死了自己的亲人,他们都是因我而死的。”
“在战场上拼杀时,我尚且觉得只要我守护这一方百姓,便不算负了他们,可是最后那段日子,我待在宫里,整日里无所事事,那种种负罪感日日夜夜折磨我,让我寝食难安。”
“我更觉得大允朝堂黑暗,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我一个如此有才能,会打仗的人,仅仅因为我是女子,便被满朝文武批判地体无完肤,甚至最后被扔到离国去和亲,结局不过是困死在宫墙内罢了。我对大允失去了信心,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觉得全世界都负我,心灰意冷之下,想解脱,从此再也不理那些事。”
“六年前城楼上一刎,看似被逼无奈,牺牲自己以保全百姓,实则不过是因为我胆小怕事罢了,深陷重重禁锢中,我却想的是逃避,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我将一国百姓的命运交之敌手,老穆,你说我这不是愚蠢是什么?简直愚蠢至极!”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穆棱子心疼的抱住李凤泽,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安慰道:“殿下……没有人怪您。”
李凤泽一直口口声声说放下了,其实内心一直在挣扎,在愧疚,在纠结,在自责。待在番国还好,见不到故人,看不见故地,说放下也就是心态的事,只要自己不去想,也没人刻意提起,可是一回到曾经的大允皇宫,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往事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那些熟悉的人,那些因为自己而死去的人,夜夜都会在她梦里哭诉。
“老穆,我错了,我放不下前世种种,我恨王烛,更恨我自己,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大允的百姓,若我当时能拼死抵抗,若我……”
“阿凤……”穆棱子抬手擦干李凤泽眼角地泪,他想告诉她不是的,不是她的错,可是他明白自己这样说出的话有多么苍白无力,多么冷漠,自己越是这样说,就越是像在提醒李凤泽,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他只能抱着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
李凤泽直接在穆棱子怀里放声大哭:“那些百姓是因我而死啊,若我拼死抵抗,我想尽办法击退王烛,现在的结局或许会不一样,他们或许就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是一个愚蠢懦弱的人,老穆,我……我不值得的。”
“阿凤,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穆棱子心疼不已,她那么一个娇小的人儿,将整个国家数十万百姓都压在自己身上,该是怎样的坚韧,前世她从小到大受过许多苦,都不见掉一滴泪,对于以往受过的伤也不过是侃侃而谈,如今却趴在自己怀里将鼻涕都哭了出来,属实让人心碎。
“阿凤,你要明白,十国终究是要统一的,这是大势所趋,早一日统一,就早一日结束战乱,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过上好日子。你当初若是拼死抵抗,也不过是迟来的审判罢了,所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聪慧,坚韧,武力高强,长得还漂亮,只不过为人太过真诚,看不透人与人之间的弯弯绕罢了。”穆棱子看李凤泽哭得十分用心,轻声安慰道。
“在刚刚经历丧父之痛后,毅然决然扛起大允军的大旗,为动乱时期的大允百姓撑起一片天,这是何等的气魄,被敌军俘虏后,受尽百般折磨却宁折不弯,这是何等的坚韧。之前大允朝堂中的气象浑浊,就连你父亲,身居官场几十年都未能抵得过那些人的明枪暗箭,你不过才二十岁,又常年在外征战,论心机手段,怎么可能是那群老狐狸的对手。”
李凤泽闻言,渐渐停止了哭泣,支起耳朵听穆棱子说话。
“是我,我没能护好你,让那些奸臣有机可乘,和王烛里应外合,算计了你。”
李凤泽抬头,晶亮的眼睛,胡子上还沾着泪珠。穆棱子温柔地替她擦了擦泪水,说道:“阿凤,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就像阿凤你守护大允百姓一样,怎么会考虑值不值得,由心而发的感情罢了。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值得。不过阿凤,你要明白我心悦你,却并不想给你压力的,我并不是想要费尽心机和手段得到你,我只是想让你活着,开心的笑,放肆的哭,你爱怎样都好,爱我或者不爱我,甚至恨我都好,我只要你活着。不过有一点,你可不能再爱上王烛了。”
李凤泽破涕而笑,说道:“怎么会?我又不是傻子。”
穆棱子抬手摸了摸碗壁,发现肉汤已经凉了,问道:“吃饱了吗?”
李凤泽摇了摇头:“没有。”
穆棱子起身将李凤泽放回床上,从怀中掏出那一方大红色手帕,给她擦了擦脸,说道:“我去热一下肉汤,你自己玩一会儿。”
李凤泽趴在床上,嗯了一声,在穆棱子出去后,她翻了个身,睡着了,依稀梦见了父亲和哥哥,梦里自己还是二十岁时的模样,父亲笑着摸了摸李凤泽的头,说道:“阿凤长大了,也长高了。”
哥哥还是那古板的模样,教导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居高位者,当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梦里还有年少时的穆棱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被李凤泽砸晕在御花园的草丛里,晕之前还不忘安慰李凤泽说:“殿下莫怕,微臣接住您了。”
穆棱子端着凉掉的肉汤出来后,越走身形越是颤抖,手中的肉汤已经洒出来,洒到了衣摆上,其他御史已经启程,自己因为要给李凤泽寻药便留了下来,答应之后快马跟上,钱望的尸身被府衙里的仵作验明之后,留下验尸的明细,仵作和诸位御史签字画押后,便也被带回京师,通知家里人安葬了,所以眼下驿站并无多少人,就连这肉汤,还是穆棱子自己亲自熬制的。
转过一道弯,穆棱子来到一处无人的走廊,眼前终于被泪水模糊到看不清路,高大的身形陡然垮下,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深情的人,相反,他觉得自己生来在乌鸦阁,掌握中原诸多情报,早已看透了世间事,反而十分薄情。
对于李凤泽,他也不过是惜才,不想那样惊才艳艳的人就如此香消玉殒了,纵然曾经有一刻心动过,可他很快便想明白了,那样的人,是九天翱翔的凤,与其想方设法将她留在身边,不如看着她在天际翱翔,他很快就忘了那份感情,又或者说,将那份感情深深藏在了心里的某个角落,不再去想,不再去触碰。
从那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对李凤泽的感情跟那些战场上同李凤泽一起厮杀的人没什么两样,不过一个在暗里相助,一个是明里拼杀罢了,都是同袍之情。
可是当李凤泽刚刚问起是否心悦于她时,穆棱子的心跳猛然间加速,他觉得不是,想开口否认,可是无论怎样都开不了口。
他从未说过什么谎言,却没料到有一天他也会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事情说不出话来。
他不曾料想当初那一份微小的悸动,竟然经年累月间成长成滔天巨浪,将自己击打地溃不成军,听着她自剖内心的痛楚,自己竟然心痛到无以复加,而心中的悔恨也蔓延开来。
她恨自己软弱,他又何尝不是呢,如果他当初能再勇敢一些,为她多做一些事情,如果他……如果他没有犹豫,没有退缩,没有任由她走上那城楼,那她当时便不会被逼到那种地步,如今也不会将自己说得那么不堪。
李凤泽心中有不为人知的隐秘,他穆棱子又何尝不是呢?人非圣贤。
穆棱子的心痛和悔恨在李凤泽的哭泣声中叠加到顶点,他强撑着安慰她,可是越说,自己的心理防线就越崩溃,直至端着肉汤出来的那一刻,穆棱子心里用多年自我欺骗筑成的大坝彻底决堤了,滔天洪水汹涌而出,爱意溃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