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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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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贺楼炤三人死皮赖脸地加入到了萧垚光的队伍中。萧垚光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倒是纪阳秋看不过眼,想要上前来收拾一顿贺楼炤,却被旁边的钟子洲拦住了。

    钟子洲一语中的:“回头有人跟不上骑兵队伍了,自然就只能单独行动,自然也就服气了。你不用跟他们废话。”

    纪阳秋道:“你说的才是废话。”

    钟子洲眼神一冷,道:“你说得对,跟你说话的确是废话。”

    纪阳秋被怼的一下子没有反映过来,卡了壳。旁边有人“噗”了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贺楼炤,惊异于钟子洲也会同人拌嘴,而且还挺会拌,一不留神把自己暴露在了台前。

    纪阳秋抬起一脚正要踹出,贺楼炤却被旁边的何盛挡住了,保护得严严实实。

    贺楼炤探出半个头,好心提醒道:“萧沐马上就走了,你还不过去说几句体己话。这一走还不知道要多久,小心回头萧沐把你给忘了。”

    纪阳秋转头看了看挺拔萧肃地坐在马上的萧云瑾,神情微动,但是他脚步踯躅,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半点也没有平时的洒脱。

    贺楼炤叹了口气,忍不住安慰他道:“纪兄,心底的担心和挂念是要说出来的,你不说出来,人家怎么会知道!不过,你不用这样愁眉苦脸的。你放心,有我和何盛在呢,我们一路上会好好保护萧沐的。”

    纪阳秋白了贺楼炤一眼,却终于走到了萧云瑾的身边,叮嘱道:“路上小心!离贺楼炤远些!我等你回来!”

    贺楼炤:“……”

    好在,雷厉风行的萧垚光没有给人依依惜别的时间,一声令下二十几人便快马奔出。

    贺楼炤一路上很吃了些苦头,感觉自己几乎被马颠了个魂飞魄散。腰背和屁股痛得动也不能动,大腿上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地方更是蹭得鲜血淋漓。还好,贺楼炤穿的还是那件黑色锦袍,勉强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尊严。

    本来贺楼炤还担心采晴会跟不上队伍,结果几天下来,采晴反倒成为了贺楼炤的精神榜样:看看人家采晴一个小姑娘,都能忍耐下来骑行的劳苦,你贺楼炤难道还想比采晴更加娇滴滴吗?贺楼炤把自己吓了一个哆嗦,立刻精神旺盛了起来。

    除了采晴,贺楼炤还有一个精神力量,那就是萧云瑾。他应该看出来贺楼炤的骑行技术不行,只是在玩命般地支撑着,便时常骑马来到贺楼炤身边,和其并辔而行。萧云瑾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伴一段路,给与无声的支持。

    贺楼炤这人,却不懂得享受片刻的安宁,时不时便呱噪一番:

    “萧沐,这两天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是不是吃不惯外面的饭?出门在外,吃饭时你就不要想太多,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萧沐,你看你看,那片草地是不是很美?我多么想上去打个滚!你想不想?”可惜,萧云瑾却目不斜视。

    “萧沐,你想念你父亲了吧?再过几天你就可以看到他了啊。你也太担心,那皇帝老儿指定是想念你们兄弟了,才叫你们也过去吃顿饭啥的,叙叙旧。”

    “萧沐,你有没有想念纪阳秋那厮啊?你还别说,没有那厮的乌鸦嘴在那里唠里唠叨,我还觉得挺冷清的!萧沐,你有没有同感啊?”

    萧云瑾难得应了一句:“没有。”

    贺楼炤赶紧接道:“为什么呀?这话要是让那厮听到了,可挺伤人啊。哈哈!”

    萧云瑾道:“因为有你在。你比他更啰嗦。”

    贺楼炤龇牙咧嘴地熬过了十几天的骑行,倒是让萧家兄弟刮目相看。贺楼炤本来想在建康城外便做告别的,可是看看萧云瑾这些天来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又改变了主意。贺楼炤想在纪阳秋不在的日子里,多给萧云瑾一些安慰,哪怕这安慰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萧家兄弟的落脚处还是上次的那家客栈。两兄弟打算稍作休整,第二天一早好去面圣。一个打扮得颇为华贵的年轻人却找上了门来,自称是萧家皇族的一个晚辈。他带来了一个惊雷般的噩耗:“萧将军病故了。”

    萧垚光和萧云瑾立时僵在当场,满脸的不可置信,就连贺楼炤也莫名其妙。任谁也不能够相信,那个几个月前还是说一不二、不通情理的彪悍男人会生病,而且生病致死。

    那个萧家晚辈将萧家兄弟众人领到了萧家宗族的一处厅堂,一副棺木停在那里。萧垚光和萧云瑾快步走过去,看到他们的父亲萧将军面色青白地躺在棺木之中。

    兄弟二人睁大了眼睛,呆立在棺前,好像还是不大明白,他们的父亲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灵堂里静静的。贺楼炤不由得腹诽:萧将军这个爹是不是当得不怎么样,一双儿子半天都没有半滴眼泪流下来。贺楼炤觉得,如果有必要的话。自己可以替他们兄弟二人哭上一场,反正心里不知怎么堵得要命。

    心念刚刚一闪而过,却发现萧垚光的眼睛忽然就红了,他双手颤抖着上前抓住父亲僵硬的手,说道:“老家伙,你躺在这里干嘛呢?起来吧,我不气你了,你快起来。咱们走,快点离开这里!”说完,就使力把人往外拉。

    一旁的萧家晚辈慌忙从侧方拦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六堂兄,别激动,别冲动,你不要这样啊……”

    萧垚光的眼睛更红了,看起来疯魔了一般,拉着萧将军的手说道:“爹,你告诉,你快告诉我,是谁把你害成了这样?”

    要不是萧云瑾惨白着脸上前扣住了萧垚光的另一边肩膀,他此时恐怕会如一头发怒的豹子,暴跳起来把周围的人一扫而尽。

    萧家的那个晚辈撞到萧垚光的眼神,吓得松了手。萧云瑾却双手一拢,将萧垚光死死扣在身前,在他的耳边反复地说着:“兄长,兄长!萧垚光,萧垚光,你听着!父亲他只是累了,再强大的人也会累,你让他好好歇息一下,行么?我求求你!”

    萧云瑾虽然看起来远没有萧垚光威武强壮,双臂却异常有力。在他的怀中,渐渐地,萧垚光停了下来,不闹了。他颤抖着站立了许久,然后缓缓走到棺木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贺楼炤忽然就有些同情起萧垚光来了。这样艰难的时刻,钟子洲却不在他的身边。有钟子洲在,萧垚光从来就只有飞扬跋扈的份儿,哪曾有这样孤单无助过。

    还好,萧沐就仍然坚强而冷静,有没有纪阳秋在,他都是那个沉默而坚定的萧沐。不过,也有可能,萧沐对于萧将军的感情到底比萧垚光浅薄些。毕竟,萧将军即便整日里整治痛骂萧垚光,他也是这个世界上寄予萧垚光最无限的期望的那个父亲。

    接下来的几日里,贺楼炤陪伴着萧家兄弟走完了萧将军的全部安葬礼仪。萧家作为大齐的皇族,在建康城外有着专门的皇家墓地,萧将军只能安葬在这里。

    萧家兄弟基本上一直守在棺木前,却至始至终都是沉默的。中间,皇帝曾经派人送来物品,安慰了一下。除此之外,只有几位年纪颇大的朝中官员,前来拜别了萧将军。

    下葬的那天,萧家也只有两三位族人出面,场面颇为凄清。贺楼炤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难过,贡献了葬礼上最为真情实意的哀哭。

    直到葬礼过后几天,贺楼炤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萧云瑾的不正常。

    他不闹不流泪,他的脸上也没有哀伤,但是他的脸颊却是眼见着一天天地苍白塌陷。贺楼炤这才意识到,萧云瑾的哀痛是埋在心底的,一分一秒一丝一毫地稳步侵入血肉。

    贺楼炤看不过去了,亲自熬了一锅粥,盛好了拿给萧云瑾喝。萧云瑾的脸色比身上穿的孝服还要白上几分,他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没有胃口。”

    贺楼炤道:“你这是在惩罚你自己。”

    萧云瑾坐在桌前,垂了眼,却不肯言语,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不知怎么,从见到棺木中的萧将军那天起,萧云瑾整个人就逐渐冷了下去,看起来跟萧垚光越来越像了。就像是一大砣冰,仿佛怎样也捂不热化不开。

    贺楼炤叹了口气,侧身坐在了他的身边,道:“萧沐,我知道,你爱你的父亲,你舍不得他走。”

    萧云瑾不语。

    贺楼炤犹豫地道:“可是,你也怨他吧?永远都不留给你机会,都不等看到你功成名就,他就离开。”

    萧云瑾满面寒霜地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贺楼炤一把抓住了萧云瑾雪白的袖子:“萧沐,萧沐!”

    萧云瑾没有减弱离开的势头,贺楼炤情急之下,手一滑一把捞住了萧云瑾的手,随即五指张开有力地嵌入了萧云瑾的每一根手指里:“萧沐,你别再折磨自己,你需要倾诉!”

    萧云瑾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瞬时间便抽了出来。他警告地瞪了贺楼炤一眼,又把目光冷冷地瞥向一边,默不作声。

    贺楼炤苦笑道:“我明白了。你并不屑于同我倾诉。那么,我们换一下,你听我倾诉好不好?我失去我的父亲很久了,我从来不曾跟别人提起过他,估计就是这个原因,我对他的矛盾感情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贺楼炤偷偷看了看萧云瑾,他的目光还是直直地盯着一处,身体却安静地立在一旁。贺楼炤轻轻松开了萧云瑾的衣角,吸了一口气道:“我的父亲虽然不是什么大将军,但是他在我心里面却是将军那样的大人物。我一直都很想念他。”

    萧云瑾微微偏转了一下头,似乎想要回首看看贺楼炤,却又忍住了。

    贺楼炤道:“是的,我说的并不是贺楼曜将军,我说的是我自己的父亲。我的家离这里很遥远,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却离我们那里也很遥远。他是一个聪明而有天赋的人,有着比苍天还高的理想,所以他就报名去很远的大山里面工作了,研究我也搞不太懂的武器,他说是为了保护我们那片土地。他去了十年,一次也没有回家。后来,他病了,死在了山里面。”

    “我的母亲,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在他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在恨着他。在他过世之后,却一直都在爱他。这个女人有苦有痛说不出来,便整日里同人家打……同人家赌钱,逃避现实。所以我从小到大,活得如同一个孤儿,没人管没人疼。”

    萧云瑾到底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看了贺楼炤一眼。可是,贺楼炤深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难过而又孤独地将双手交叉拢在了自己身前,继续道:“小时候,我曾经很痛恨他,恨他把母亲和我害得这样惨。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不仅是我的父亲,他还是一个独立的人,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梦想的人。等我长大了,长到和年轻时的父亲一样大的时候,我试着和他对话。然后,我发现我完全没有理由去指责他、咒骂他。正相反,我理解他、支持他,为了他而感到骄傲。因为我贺楼炤的父亲,就应该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贺楼炤的眼睛终于看向了萧云瑾,说道:“萧沐,你有权利去爱你的父亲,你也有权利去恨你的父亲,因为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也许,你也可以像我这样,试着把萧将军当作你的朋友、你的同龄人,这样你看到的才是他整个人,一个完整的男人。他很好,他也很坏。无论怎样,都不要悲伤,那个男人永远不会离开你,因为他就活在你的血脉里。如果你还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跟他讲,你就在心里讲出来,他一定听得到!”

    萧云瑾的脸在烛光里依旧平静如昔,但是两滴泪却静静地从他的脸上流过,顷刻间便无影无踪。

    贺楼炤伸出了两只长臂,想给萧沐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个失去父亲的孤独者难道不应该抱团取暖么?

    谁知,贺楼炤的指尖刚探到萧云瑾身侧,便被他冷冷的声音给喝止住了:“你走开!”

    贺楼炤吃惊地顿在那里:“萧沐,你干嘛赶我走?你这样难过,我借给你我的肩膀靠一会儿,或者哭一会儿都行。”

    萧云瑾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儿:“住口!谁说我难过?你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像成跟你自己一样地软弱无能。”

    贺楼炤:“……”

    萧云瑾:“你这样看着我,是不服气么?有本事你把我揍一顿?”

    贺楼炤的心里刷新了对于萧云瑾的认识,这个人不仅可以君子如兰,也可以霸道如虎。贺楼炤自知打不过萧沐,就算打得过也下不去手,于是便乖乖地任凭萧沐撒气。

    好在,萧沐的心到底向外敞开了一条缝隙,让他自己得以呼吸。当晚,被虐得灰头土脸的贺楼炤如释重负地睡了一个好觉。

    可是,没有想到,当天夜里萧云瑾就发起了高烧。

    因为萧云瑾不喜旁人打扰,他的房中一向没有丫鬟伺候,所以第二天一早才有侍卫发现他的病情。萧垚光一阵风一般地冲到云瑾房里,探查了半天,感觉并无大碍,才似乎放下心来。

    任平日里萧二公子再亲力亲为,病重时也需要旁人的照顾。萧垚光沉吟了许久,难得同贺楼炤打起了商量:“我们此行带过来的都是侍卫,不懂如何细致照顾病人。可否劳烦你房中的采晴,对云瑾照顾一二?”

    贺楼炤受宠若惊,别说是采晴,哪怕让贺楼炤亲自照顾萧云瑾,必然也是愿意的,只是恐怕萧垚光不能放心罢了。

    白日里,请过了郎中喝过了药,萧云瑾尽管身体高热,状态却并不差,该吃饭吃饭,该服药服药,很是顺利。可是,到了午夜时分,采晴却慌慌张张地跑来跟贺楼炤说:“公子,萧二公子他恐怕是得了癔症!”

    贺楼炤心里惦记着萧云瑾的病情,本来也没有睡得很踏实,听到这话披上衣服就同采晴来到了萧云瑾的房中。看守的侍卫见到二人怔了怔,倒是没有加以阻拦。

    萧云瑾的状况的确不太好,他的脸色就不说了,关键是他额头浸润了汗珠,眼睛虽然闭着却极不安宁,嘴唇也在不断地颤动着,不知是不是在同谁讲话。

    见到平日里永远镇定自若的萧沐被折磨成这般情景,贺楼炤没法不心痛。可是,萧沐这明显是心病,没有那剂心药,贺楼炤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萧云瑾的整个身体都深深陷在被子中,无助之极。贺楼炤红着眼睛跪在床边,探手到被子的一角里握住了他的手:“萧沐,你什么都好,就是什么事情都积压在心里,折磨自己。贺楼炤是个没用的家伙,分不了你的忧,消不了你的愁,待在你身边恐怕只是让你心烦。”

    被深深的内疚、心痛和无力感牵扯着,贺楼炤不知怎样做才好。她双手将萧云瑾的一只手托起,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边。

    也许是萧云瑾烧糊涂了,也许是贺楼炤脸颊上携来的夜里的凉气取悦了萧云瑾,他的手贴了一会儿贺楼炤的脸颊,便自己缓缓移动起来——从脸颊到眼睛、眉毛、额头到鬓边柔软的发丝,再从脸颊到嘴巴、脖颈到丰怡的肩头。

    萧云瑾的眼睛不再抖动,另一只手却从被中伸了出来,向前摸索着、伸展着,好像是在求取着一个温暖的拥抱。贺楼炤俯下身来,让萧云瑾紧紧搂住了自己。

    也许是贺楼炤身上不自知的温香或是贺楼炤柔软的身躯迷惑了萧云瑾,他的整个人紧紧贴着贺楼炤,慢慢地将头缩进了贺楼炤的胸前,他的呼吸渐渐宁静了下来。

    忽然,一滴泪又从萧云瑾的眼角滑落。贺楼炤看见萧云瑾的嘴唇微张,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的声音:“阿娘,别走——”

    半晌,贺楼炤应道:“阿娘不走。”随即,贺楼炤和衣倒在萧云瑾的身边,隔着被子紧紧地回搂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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