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不知是什么原因,萧将军当天夜里还是披星戴月地向建康城赶去。得知了消息的萧垚光,当即也带着钟子洲不知所向。
贺楼炤觉得,硕大的将军府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夜里,寒霜满地,院子里一片净白。何盛从侧屋中走过来,停在主屋的门口,同采晴说了几句悄悄话。
贺楼炤正盘腿坐在榻上,专心地思量着白天的一幕幕:萧将军在两个儿子面前,偏心偏得都快偏到姥姥家了,这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只有萧垚光那厮是嫡子,而萧沐其实是庶子,过继到萧夫人名下的?
说起来,萧垚光和萧沐长得并不像。萧垚光的冷是冷到骨子里的,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他三分债的样子。而萧沐的冷是不达眼底的,一般在眼窝处就化掉了。当他静静的眸子望过来的时候,贺楼炤还时不时地感到一股暖意。也许,萧沐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冰冷的人,是乱七八糟的家事和不着边际的纪阳秋把他逼成这个样子的?
贺楼炤正两眼放空、神游天外的时候,一行歪七竖八的字,忽然映入了眼帘。原来是采晴既想禀告自家公子消息,又怕打扰公子的思考,才百般无奈想出的办法——这字条公子想看就看,不想看还可以继续神游。
贺楼炤的眼神渐渐聚焦,就着采晴的手,仔细辨认着这天书一般的字迹,最后竟然成功猜出了谜底:萧二公子正在屋顶。
估计是何盛在自家地盘上休闲娱乐时,发现了这个外来的侵入者。
贺楼炤下了木塌,抬头看了眼头顶——将军府的房梁更高一些,但是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贺楼炤一个三步上篮,再次成功将自己挂在了房梁上,然后手脚并用爬到了房梁上站了起来,掀开几片瓦,果然看到一个俊美的身影映在月光里。
贺楼炤艰难地钻出房顶,小心翼翼地爬到萧云瑾身边。萧云瑾始终负着手,仰头目视着前方,似乎并没有发现贺楼炤的出现和靠近。
贺楼炤傻傻地仰望着,觉得月光下萧沐的侧颜尤其好看,微蹙的眉、秀美的高鼻梁、优美的唇都清晰而生动。难得的,今夜的唇角没有紧紧地抿住,而是微微向上张开着,仿佛要诉说什么。
贺楼炤伸出手,扯了扯萧沐雪白的广袖。在私人的无人打扰的时间里,萧沐似乎很喜欢穿这件纯白的便服。
萧沐并没有回应贺楼炤,仍然冷冷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贺楼炤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在斜度颇大的屋檐上和萧沐并肩站在了一起。
将军府一个一个的院落在贺楼炤的眼前铺陈开来,寂寥无声。更遥远的尽头,似乎还能够看到军营的影子。这一切在月影下显得越加辽阔无边,似乎要把渺小的个人吞噬进去。站在这样的高处,只会让人更加感到孤独。
贺楼炤的勇气一泻而空,又坐了下来,熟络地问道:“喂,萧沐,你心情不好吗?”
萧云瑾不语。
贺楼炤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就上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
萧云瑾仍是不语,却也没有走开。
贺楼炤得到了些鼓舞,便继续道:“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是因为你家里的事儿烦心。也难怪,你爹爹和你兄长,看起来都不是那种好说好商量的人,脾气上来真够呛。不过呢,唉,其实别人家也都有难开口的糟心事儿,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要不,我给你说说我们贺楼家的倒霉事儿?你看啊,你们将军府里面没有女人,虽然冷清了些,却不知道少了多少麻烦!我们贺楼侯府里倒好,全府上下就没有一个带把的——哦不,我除外!在侯府里,我奶奶、我娘、我妹妹这三个女人,把我的命运团团围住,快让我窒息而亡。我每天从睁开眼睛开始,身边就都是需要我保护和安慰的女人,而且我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提防她们算计别人、算计我、以及算计她们自己。没错,这群女人为了达到目的,一贯勇于牺牲自己!”
贺楼炤拍了拍萧沐的鞋面,道:“咳!萧兄,看看兄弟我,你就该知足了!不管怎样,你父亲和兄长陪伴着你长大,他们保护你,并且教会你怎样做一个男人。”
萧云瑾开口道:“所以你就离开了她们?”
贺楼炤道:“啊?你说谁?”
萧云瑾道:“你奶奶、你娘、你妹妹——你们贺楼家的所有女人。”
贺楼炤道:“呃,那倒也不是,我哪是那种人!主要是我娘又生出了一个嫡亲的男娃儿出来,可以代替我履行小侯爷的职责,所以我自然就解放了。”
萧云瑾仍然盯着远方,道:“你不是解放,而是自我流放。你希望那个真正的贺楼家血脉来继承贺楼侯府。”
贺楼炤讪笑了一下道:“萧沐,你知道我是个假冒的贺楼小侯爷啦?唉,没办法,我这人虽然爱财如命,却最是信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该是我的东西,我不能碰。”
萧云瑾道:“富贵和良心,到底只能选择一个。”
贺楼炤摆摆手道:“其实我也没有多少良心啦。富贵险中求,我快被那些个女人给掐死在贺楼侯府了。那些富贵不要也罢。”想想那些一个比一个难缠的女人,贺楼炤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萧云瑾道:“她们并不是你真正的家人,你却处处为她们盘算,为什么?”
贺楼炤挠头道:“女人家的日子不好过,她们是靠算计着男人来过活的。所以,我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让他们算计算计也没什么的。现在我没有太多利用价值了,所以我这跑路也跑得理直气壮。”
萧云瑾垂眼看了贺楼炤一眼,却没有搭话。
贺楼炤敲敲萧云瑾的腿,道:“萧沐,看开些。论外面,有父亲给你打下家业,论内里,有哥哥给你镇场子,再不济,还有纪阳秋那厮跟给你忙前忙后,你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唉,虽然这父亲有点偏心眼,哥哥有点不着调,小情郎还有点朝三暮四。
萧云瑾默默坐了下来,道:“其实,我兄长小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父亲对他的期望颇高,他的武功和兵法都是父亲亲自启蒙和教授的。”
贺楼炤道:“我懂。”哪个父母还没有望子成龙过呢。
萧云瑾道:“兄长还偷学了不少我师父的武功。师父心里应该也是宠爱他的,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权当不知道。”
贺楼炤点头道:“可以想见。”哪个老师不是天真幼稚,把死马当成活马医呢。
萧云瑾道:“那时候,兄长还很照顾我,纪阳秋因为惹我生气,不知道被他暗地里打过多少次。”
贺楼炤道:“理解理解。”哪个男人还没有过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呢。
肖云瑾道:“可是后来,因为钟子洲,兄长和父亲闹得不可开交,从此以后就离正途越来越远。”
贺楼炤瞪圆了一双八卦的眼睛,问道:“怎么因为钟子洲呢?你父亲不同意萧垚光和钟子洲在一起?”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萧云瑾微一点头:“开始时兄长和钟子洲并没有怎样,不过是关系亲密一些的朋友罢了,我想这其中主要是钟子洲在崇拜兄长。可是,父亲对此很是忧虑,几次三番提醒兄长注意自己的言行,结果,兄长就开始和钟子洲形影不离了。然后,兄长和父亲就开始了无尽的争吵。”
贺楼炤冷静分析道:“无妨,强扭的瓜不甜。你兄长是被迫和钟子洲形影不离的,主要是为了气死他父亲!所以这事儿成不了,他俩迟早得分手,你不用担心!”
萧云瑾抿紧了唇,一时不语。
贺楼炤又道:“你兄长和你父亲再怎样争吵,也是惺惺相惜的父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你不用为他们担心。”萧沐的眉一晚上都没有展开过,虽然这凝眉的样子很是好看,贺楼炤却宁愿看他展眉舒颜。
萧云瑾注视着远方,说道:“现在,父亲走了,兄长走了,师父也走了。”
贺楼炤想起那个武功高强的灰衣师父,一阵胆寒,应道:“你师父看起来就很严厉的样子,他走了你正好可以放松一阵子,有张有弛,何乐而不为?”
萧云瑾道:“师父他不打算再回来了。”
贺楼炤记起了灰衣师父之前对萧夫人说的话,大致明白其中的因果。但是,这其中隐隐涉及到师父同萧夫人之间的关系,贺楼炤倒不好开口了。
萧云瑾道:“师父给我留下了一封书信,算作同我告别。他终于可以摆脱我,摆脱萧家,去做他喜欢做的事情,这原是好事。”
贺楼炤道:“就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萧云瑾道:“不过,想起师父在我身上耗费了半生的时间,我却终究不是一个让他满意的理想弟子,我心中不免难过。”
贺楼炤惊讶道:“你师父他想上天吧,他有你这样一个弟子怕不是要夜里睡觉都要笑醒,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萧云瑾不为所动地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师父说过,我的武功只达到他的八成,他叮嘱我以后切莫自满。”
贺楼炤脱口而出:“你别听他的!”随即拍着胸脯又道:“我贺楼炤走南闯北,上下五千年,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萧沐,我跟你说,你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天底下打着灯笼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这样直白的溜须拍马和告白,贺楼炤说起来丝毫不脸红。萧云瑾却轻轻将头转开,置若罔闻。
贺楼炤晓得萧沐并不相信自己的话,愤愤道:“要我说,你们将军府上的这些个男人——你爹、你穆叔、你师父、你哥、你竹马,都他妈太优秀太自负了。你天天看着他们,哪里晓得自己的出色。总有一天,等你跳出他们的包围圈,找到自己的位置,你才会发现,我说的话有多么地正确!”
贺楼炤唾沫横飞地说了一晚上的漂亮话,不知道打动了萧沐没有,反正是把自己给打动了。看着眼前的萧沐,想着即将的分别,贺楼炤心中一阵酸痛,眼前一片朦胧,如果不是知道萧沐喜欢的是男人,贺楼炤说什么也要玩命投怀送抱一把。
吹了大半夜的冷风,下半夜贺楼炤才终于钻到了温暖的被窝里。
然而,刚刚小睡了不大一会儿,贺楼炤就被一阵奇怪的碰撞声给吵醒了。挣扎着扒开眼睛一看,何盛和纪阳秋两个人正闷声不响地在自己的房门前较量,唯有皮肉相撞时发出闷闷的碰撞声。纪阳秋功夫显然更胜一筹,因为他虽然艰难却一点点地在向贺楼炤的榻前靠近。
贺楼炤一点没有犹豫,从被窝里翻身而起,直接打开窗子就跳了出去,跳出去后就立刻高声喊“萧沐救命”。
冬日里,天亮得很晚,东方才露出一点点白,贺楼炤边跑边想:纪阳秋这厮几点钟就跑来抓自己了?这是不是过于敬业了!
好在,恰恰是因为纪阳秋的敬业,这个时间里萧云瑾也刚刚起身,还尚在房中,听到喊声便走了出来。他一出来便被贺楼炤一把抓在身前,恰好挡住了刚从贺楼炤房中跳出来追人的纪阳秋。
纪阳秋没见到贺楼炤的人,却见到了抓在萧云瑾身上的一只漂亮的手,不由得怒喝一声道:“你给我放开萧沐,不许碰他!”
贺楼炤有些被这气势吓着了,抓着萧沐更不敢放手了:“你……要干嘛?我可不想再被你关起来。要不……我现在就滚行不行?”
纪阳秋倒是很爽快,应道:“行!快滚!”
贺楼炤松了一口气,放下了萧云瑾的胳臂,不想再同纪阳秋这个打不过骂不赢的相纠缠,索性转身回屋去收拾东西。
身后传来纪阳秋的声音:“萧沐,外面冷,你回屋吧。我送那个小白脸出城就行了。”
萧云瑾的声音也清晰地传来:“如今大齐境内也不太平,贺楼炤他们能不能够顺利抵达建康都很难说,就算到了建康,只怕也很难谋生。阳秋,不如让贺楼炤先在将军府的客院里住一段时日,和其他客卿住在一处,等着时局平稳些了,再让他去寻求谋生之路。”
纪阳秋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萧云瑾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出口。
随即,只听得一阵子乒呤乓啷,然后咣地一下重重的关门声,似乎是纪阳秋那厮滚蛋了。
贺楼炤幸灾乐祸地溜到门前,果然没有见到纪阳秋的影子,于是得意又歉意地开口道:“对不住啊,萧沐,害你们两个人吵架了。”
萧云瑾伸手按了按眉头,道:“无事。我们两人……总是这样的。”
贺楼炤决定痛打落水狗,道:“萧沐,你不能太惯着他了,这种狗男人,你该打则打该骂则骂,把他降伏了他才能乖乖地呆在你的身旁!要不然,他总想着要压你一头……”贺楼炤可接受不了自己的白月光,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萧云瑾的头似乎更疼了,又按了半天眉头,方道:“贺楼炤,你快去搬家吧。那边的客院有三间屋子,你和你的通房姑娘、护卫可以各占一间,不必像在我这里这般局促。”
贺楼炤忙道:“萧……萧沐,采晴可不是我的通房姑娘,你可别这么说。采晴生得这么美,将来我还要寻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这名声还是很重要的。而且,我……我这人也是很洁身自好的,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大好青年……”
萧云瑾似乎再也听不下去了,轻轻地“嗯”了一声就跨进了主屋那边。
贺楼炤站在那里,心中有些凌乱。哪怕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是谁带偏了萧沐的思路,把自己给塑造成一个离不开女人的色鬼形象。
当天中午,贺楼炤三人便移居到了萧家的一处客院里。这客院,果然是一排厢房整三间屋子,旁边还搭了一处小厨房,用来自备饭食,可以说是一应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