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月光下,一袭白衣的萧云瑾远远站在院中,形单影只,正对着一扇门说话。因为是夜里,他只穿着家常便衣,头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而是只用簪子轻轻束起了一缕,其余的头发都披散在身后。从侧面看去,他脊背挺直,身形颀长,细长的眼窝和挺阔的鼻梁勾勒出一个绝美的侧颜,整个人拢在一片月光中,恍若谪仙。
贺楼炤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沐,心头一紧,一阵遥远的深埋着的心动再也压抑不住,而脚底,则像生了根,说什么也迈不开步子。何盛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步,萧云瑾的武功比自己略高一筹,恐怕再多走出一步都会被他发现。
采晴穿着漆黑的夜行衣,眨着漆黑的眼,脸仍然是黑黝黝的,与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她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但见身旁两人都丝毫不动,自己便大气都不多喘一声。
于是,三个人屏息凝神,如入化境一般立在一片阴影中。可是,萧云瑾还是被什么声音惊扰了,他侧过头左右看了看,就在贺楼炤以为自己行迹暴露之时,萧云瑾却身形一晃,倏然去了廊下。
片刻后,一个浅灰色的身影从墙头跃入小院内。他也走到了萧云瑾之前伫立的那扇门前,独自默立了一会儿,然后吱呀一声推开了门,慢慢走了进去。
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屋内只有空空的木塌和桌椅,这些家具都样式精致并且闪着光洁的亮光,一尘不染,却是无人居住的样子。唯有墙上的一幅美人画卷,仍然色彩浓烈,人物栩栩如生,仿佛时刻就要从画卷中走下来一般。
那灰色的身影步入屋内,并没有关门,显然知道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空院子。他径直站立在画卷前,说道:“歆儿,再过几个时辰就是你的祭日了。这个痛苦的时刻,我还是像那晚一样陪着你一起度过。你不要嫌弃,又是只有我一人来拜见你。你知道的,过两天你的孩儿……还有萧老头儿,都会来看望你的。你的祭日还是只有我知道,我告诉别人的都是推后两天的假消息。你别怪我这样自私,我只是想拥有一个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我只是想在默默怀念你的时候,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那声音开始时本是极为冷静镇定的,可是说到后来却不知不觉哽咽了些许。缓了一缓,清冷的声音重新响起:“歆儿,其实我这次也是来向你告别的。云瑾他已经成年,我已经完成了你的托付。他已经有我八成的本事,其余的并不是我不教给他,而是要靠他自身的修习和造化。所以,你看,我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萧家,留在你身边了。不过,你也不必难过,以后我会时常去你的坟前探望你,万一你想我了,就去那边等我。”这声音里没有了哽咽,却充满了压抑着的颤抖。
贺楼炤暗自心惊:这院子明显是萧沐那死去的娘亲的,这灰影子听起来像是萧沐的师父本尊,而这师父和这娘亲,听起来好像有啥不可告人的关系一般。这件事,萧沐知道吗?如果萧沐还才知道,自己这就知道了,这不是给自己挖坑掘坟嘛!
怀揣着深深的懊悔和深刻的反省,贺楼炤继续脚底生根,打死也不敢动一下。萧沐师父这个威名,深深地吓住了贺楼炤和其两位同伴。
幽静的小院里没有了声响,师父安静地在画像前打坐,不像一个情痴,倒像是一个入定了的禅师。想来岁月虽未折损他内心的执念,却已经铸就了他表面的金刚不坏之身。
半个时辰过去,贺楼炤只觉双脚又麻又疼,不禁暗暗叫苦。心中想到:在这里耗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一会儿天越来越亮,早晚会被人发现。而一旦被这萧府里的人发现了,下场只能是被交回到纪阳秋那厮手里,绝没有好果子吃。所以,与其到时被抓住,还不如现在放手一搏。况且萧沐此刻也在小院里,却并无一丝声响,这说明他也不便现身,同样苦于无法脱身,倘若自己现出身形,引来灰衣师父,从而让萧沐顺利脱身,那么说不定回头萧沐一高兴,就把自己给搭救出去了。
想到这里,贺楼炤悄声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由远及近地狠狠砸了出去,而后故意大声“嘘”了一声,说道:“小心,这里有人。”这番假意做出自己三人刚刚从远处行至此处的样子,只为了灰衣师父不会以为秘辛泄露,也不必对自己三人痛下杀手。
果然,贺楼炤话音刚落,那灰影便从屋内飘忽而至,眼看着就要袭到贺楼炤的肩头。何盛来一手急速将贺楼炤向后拉,一手运了力不顾死活地向前挥掌,怎知竟然扑了一个空。
原来一念之间,灰影人收回了脚步,忽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袭去。一道白色的影子,本已经快从屋角消失,硬生生地被灰衣人擒住了一缕衣角。
萧云瑾不知什么原因,并未转身,侧脸对着灰衣人发了几招企图脱身,却未能成功。
贺楼炤低声骂了一句,正准备跳进院子里一通胡搅蛮缠,帮助萧沐脱了身再说,忽然见灰衣人伸手拉住了萧沐的手,急切地说道:“歆儿,是你!你到底肯来见我了,是吗?”
萧云瑾的身体一僵,更是将脸儿完全背对着灰衣人,显然是无法面对这样的师父。灰衣人却道:“歆儿,我知道是你,即便你只给我一个侧影,我也认得出是你。还有你的手,冰凉又柔软,我万万不会认错。”之前冷静的声音如今像是淬了火,溅得四周一片不知道是火星子还是冰点子。
眼见灰衣师父有几分想要哭诉衷肠,贺楼炤浑身一阵恶寒,探手摸出身上的金扇子,同何盛一起一左一右地冲上前去。之前纪阳秋还算有良心,知晓贺楼炤爱财如命,顺手将金刀金针拾了一些回去,金扇才得到了一些补给。此外,扇中还存有一些药粉,尚可使用。
贺楼炤从上次的战绩中已经揣摩出来,这扇子里的药粉可对有内功者造成内丹的伤害,使其短时间内功力不济。这次面对灰衣师父这一强敌,情急之下首先使出的便是药粉暗器。
那师父一面被何盛一掌袭来,一面被贺楼炤扑头盖脸的粉尘袭来,仿佛才从梦境中苏醒一般,眼睛由浑浊到清醒,手掌极为利落地接下了两方的袭击,同时也松开了萧云瑾的那缕衣衫。
白影一闪,便倏忽不见。
贺楼炤见萧沐已然脱身,便无心恋战,四处张望着盘算如何逃跑。可惜灰衣师父招数了得,一边应付着何盛,一边把贺楼炤的所有退路封得密不透风。
贺楼炤只好道:“这位大师,对不住啊,刚才天太黑,我们认错了人!实乃有眼不识泰山!我们只是收人钱财、□□的几个小贼,没想在太岁爷头上动土的。我们错了!您放我们一马吧!”
贺楼炤一向能屈能伸,这态度卑微恳切得都快给人跪下了。
灰衣师父哼了一声,招式愈见凌厉,何盛很快便落了下风。贺楼炤只觉得肩头一痛,整个人便被拉到了那师父的面前。
师父问道:“小子,你那扇子里的药粉从哪里得来的?”
贺楼炤被问得一愣,如实答道:“那药粉本来就在扇子里啊。”
师父又问:“那你的扇子从哪里得来的?”
贺楼炤想起了贺楼楚告知的情况,又如实道:“那扇子听说是我自己做的。”
师父的手从贺楼炤的肩膀上移到了喉咙上,再次问道:“你的药粉到底从哪里得来的?”
贺楼炤喉咙一阵火辣辣地痛,窒息感立刻侵袭上来,处在性命攸关的当口,整个人立刻就聪明了起来,连声答道:“买的买的!我花重金买的!”
果然,师父追问道:“从哪里买的?”
贺楼炤挣扎着说道:“从我们平城的黑市里买的!”
那师父的脸色缓和了起来,像是很满意贺楼炤的答案,手指也松了开来。
贺楼炤立刻退到了何盛的身边,正待再编出几句关于药粉的瞎话来,好骗这萧沐师父将自己几人放出去,却忽然听到小院外一阵脚步声响起。
原来,连番的打斗终于引来了萧家的护卫军,几十个手持长刀长矛的护卫顷刻间便包围了小院子。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踏进小院来半步。
灰衣师父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踱去装有画像的屋门前关了房门,然后理也不理众人,径自走出了院子。一个小头目朝他行了一礼,却不敢加以阻拦或问询。
贺楼炤三人和众护卫隔院相望,面面相觑,里面的人不敢出,外面的人竟然也不赶进。末了,那小头目吩咐道:“大少将军不在府内,快派人去通告二少将军。”两名护卫应声而去。
片刻后,身着深蓝家服、发冠一丝不乱的萧云瑾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贺楼炤激动万分,一边挥手一边喊道:“萧沐,是你!怎么,这里原来是你们家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哈哈!快叫你家的这些护卫撤了吧,大半夜的都快回去睡觉吧。”
贺楼炤抬眼见萧云瑾匆忙间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便跑了出来,便又关切地喊道:“萧沐,你穿的太少了,冷不冷啊?”
众护卫难得见到敢对自家少将军如此自来熟的人物,都有些目瞪口呆。萧云瑾却镇定自若,冷声应了一句“不冷”,然后便果断地安排护卫们各自撤下休息了。
贺楼炤猜得不错,萧云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贺楼炤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三人直接被萧云瑾带回了他的院中,安顿在了厢房处。
贺楼炤跟在萧云瑾的身后,在厢房门外犹豫了半天,还是提醒道:“萧沐,你把我们收留在这里,会被纪阳秋发现的。”这话贺楼炤是一半为萧沐着想、一半是为自己着想。现在不比当初,自己的身份敏感异常。
萧云瑾转回身,沉声反问道:“阳秋知道了又怎样?”
贺楼炤抓了抓头,眼神心虚地转移到了旁边的一棵小树那里,应道:“咳,我好不容易刚从那厮的柴房里逃出来的,我可不想再被他抓回去。”
萧云瑾奇道:“怎么,不是他下令放你们离开的么?”
贺楼炤有些不好意思了:“还真不是……是我自己跑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个时间还在外面晃荡。”
萧云瑾顿了顿,说道:“阳秋可能还没有告诉你吧,你们北朝皇帝已经正式下令迁都洛阳。如今看来,他之前所谓攻打南朝,不过是打个幌子,其目的却在于迁都一事,与战事暂时无关。所以,之前对你的扣押,我们很抱歉,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听到这样的实情,贺楼炤不是欢喜雀跃,而是愤怒异常:“这么说来,我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却被纪阳秋耍着跳房顶跑出来的?”
萧云瑾点头道:“我相信,如果阳秋他不想让你走,你应该是走不出那个小院子的。”
贺楼炤骂道:“他大爷的!”说罢抬腿就向来时路走去,边走边道:“老子现在就回柴房去,我非得让那厮八抬大轿把我送出去不可,要不然我还不走了!我非得把他吃穷喝穷不可!”
萧云瑾负手站在贺楼炤的身后,道:“贺楼公子,阳秋那个性子,恐怕你去找他也只能讨来个吃亏。如果你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去,就先留在我这里吧。你吃穷我喝穷我,也是一样的。”
贺楼炤转回头来看着萧云瑾的眼睛,对于萧云瑾的话一时还没能够很好地理解,或者说还没有予以置信,采晴已经激动地抓紧了自家小侯爷的衣袖,并且瞪大了眼睛向其连连点头,生怕主子脑袋抽筋拒绝了人家一般。
贺楼炤扭头瞪了采晴一眼,采晴赶忙在其耳边轻语道:“这位小将军面善,一看就是正人君子,不会打诳语。不像那边院子里的那个,每次露出白牙笑得一脸灿烂,我都吓得胆子直抽筋。”
贺楼炤心道:“你这小丫头难得聪明一回。”
于是,贺楼炤从善如流,微笑着走回来,用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盯着萧云瑾道:“萧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眼下,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落脚之处,要不我就先住在你这里了啊。那个什么,还是大恩不言谢!”说罢抬手行了一个礼。
萧云瑾严肃地点了点头,负着手转身步入了院中的主屋,留给贺楼炤一个挺拔而骄傲的背影。贺楼炤站在廊下,看着主屋里一点点亮起了烛火,心里暖暖的,有什么东西满得快要溢出来。
主仆三人总算有了个像样的住所,采晴不无欢心。何盛见自家少爷安顿了下来,足尖一点,又打算窜到房顶去,却被贺楼炤眼疾手快地给揪了回来。
贺楼炤道:“这不是有里外两间屋子么,我睡里屋木塌上,采晴睡窗下的长椅上,这几床被子都铺上去,应该不会冷。何盛你就睡外间吧,这都冬天了,不能再睡房顶了,会伤身。”
采晴忙道:“少爷,何盛一贯睡房顶的,他在塌上睡不着觉。”
贺楼炤语气不善地道:“你倒是挺了解他!原来只把我一人蒙在鼓里,就我不认识他!”说完了才想起来,自己是后来的,原先的贺楼炤难保不是早就知道何盛的存在。
果然,何盛立刻就跪了下来,道:“小侯爷,小人从10岁起就给您做暗卫了,您大概是之前病症所致,总是忘记小人的存在。”
贺楼炤来了这里许久,也还是接受不了下跪这件事,既受不了自己跪别人,也受不了别人跪自己,于是忙将何盛扶了起来,问道:“你从10岁开始就睡我的屋顶了?”
何盛点了点头。
贺楼炤又问:“那我在大禅师那里的那些年呢?”
何盛道:“那时小人住在石壁外。”
贺楼炤一时无语: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是何盛!
何盛又道:“小人只负责小侯爷的安危。小侯爷在屋内的生活,小人从不敢偷看。”
贺楼炤心中大宽,说道:“好了好了,从前的事情既然我不记得了,那便一笔勾销。从今天起,我贺楼炤就拿你当做兄弟看待,你要是认我这个兄弟,你就睡我的外间,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然的话,我就不留你了,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总之,我不能自己睡榻上,看着别人睡屋顶。”
采晴轻声劝道:“何盛,小侯爷怜惜咱们,这是咱们的福分。再说了,如今我们是在人家屋檐下讨生活,你总跑到人家的屋顶上呆着,好像心怀不轨似的,多不好!”
何盛低头不语,终究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下来住木塌。
贺楼炤笑道:“你一时住不惯也不怕的,慢慢就习惯了。夜夜住屋顶,日子久了总要伤身体的,我还要指望着你一辈子保护我呢!”何盛不知是害羞还是激动,脸颊居然微微有些泛红,采晴看了出来,偷笑得快岔了气。
为了化解何盛的尴尬,贺楼炤严肃着一张脸道:“哦,对了,采晴,我之前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你是怎么跑来边城找到我的?”
采晴老实答道:“是何盛叫我来的。”然后又抿嘴笑道:“他还给纪公子的两名丫头下了豆巴呢,害得她们被怀疑得了痢疾,于是我就借这个机会顶替了她们的位置。”
贺楼炤扶额叹道:“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昭然若揭的伎俩,萧家还没把我们轰出去,当真是仁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