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贺楼炤是一个爱财的懒人,往往贪图生活的舒适而让脑子放空。可是,贺楼炤也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怂人,平日里生活得小心翼翼,一旦触须感觉到了危险,比谁胆子都大、跑得都快。
既然贺楼侯府可能会兜不住自己,贺楼炤觉得自己这个假侯爷还是及时隐退为妙,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何况贺楼侯府已经有了真正的男性继承人来继承香火和侯位,她这一走既保全了侯府,也成就了二小侯爷的顺势上位。
贺楼炤本以为自己南下的决定,必然要获得贺楼奶奶和贺楼妇人的一致反对,必然要经过反复的嘴皮子工程才能获得同意。可是,没想到二人分别听到她的想法后,反应竟是一致地惊讶、沉默着思索、和短暂思索后的点头。
贺楼奶奶道:“孩子,以前贺楼家对不住你。从现在开始,你做的任何人生决定,奶奶都支持你。记住,以后无论你在哪里,你一定要成你想要活成的样子,千万不要再委屈自己。”
贺楼炤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心中不断腹诽:就是皇帝老子都活不成他想活成的样子好不好,何况我缺银子啊,死遁时也不知道能带走多少金货,反正快活几天是几天吧。
贺楼娘亲道:“炤炤,这些年来,你把全平城的优秀子弟都活成了你的哥们,娘亲正发愁你的婚事。现在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换个生活环境,到了那边少抛头露面的,多积些口碑,回头娘亲好给你寻个称心的汉家良婿,和你恩爱偕老。”
贺楼炤满脸羞涩,心中却波涛汹涌:娘亲啊,你这阵子又被宋侍卫给宠出幼稚病了是不是?你想过了没有,我一个带把的贺楼小侯爷,如何寻一个良婿?你这样雌雄莫辨,皇帝大人他知道么?
贺楼娘亲为了贺楼炤在洛城生活得舒适些,给准备了满满二十几个马车的物件,恨不得把贺楼侯府整个搬过去一半才好。贺楼奶奶知道了消息,骂了一句“糊涂啊”,顾不上念佛经,立刻到院门口拦下了即将出门的队伍,当机立断硬生生地把马车数量给减少到了十辆。
贺楼炤作别了威严沉静的贺楼奶奶和哭成一个泪人般的贺楼娘亲,领着采晴和十来个侍卫、家丁向洛城奔去。
近日里,由于皇帝下令皇族亲眷搬迁洛城,因此从平城到洛城的沿线上行人不绝,沿途的各级城县的官员都加强了周边的安全防卫,生怕这些皇城的贵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差错,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贺楼炤这一路上倒是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一个多月后,到了洛城。王侯世家派来这里打前战的子弟,都被暂时安顿在城内的几处空闲宅院和大客栈中。由于卢中书是洛城新都的监造人,各家纷纷将拜帖呈给卢大人,希望他能够在自家的地块建造上予以一些通融照顾。卢大人大概是凭借心情,面见了一些子弟,而另一些则只是派人来安顿了一番而已。
贺楼炤也随便递了一个拜帖上去给卢大人,却没想到当晚就得到了接见。
卢大人明显地清减了一些,本来就道骨仙风的身姿更加飘飘欲仙了。他用疲惫的眼睛给了贺楼炤一个倨傲的眼神,示意其有话快说。
贺楼炤像别人一样,奉承了卢大人几句国之重臣、劳苦功高一类的话。卢大人垂着眼眸字字听完,然后看了一眼理屈词穷的贺楼炤,问道:“贺楼家想要哪里的地块建府?”
这个贺楼奶奶倒是嘱咐过了,想要一块儿离皇宫不远不近、风水不好不坏、面积不大不小的地块,总之就是不要扎了皇族和新贵的眼、也不要掉了老牌贵勋的份儿就好的一块地。
贺楼炤琢磨了一下,向卢大人问道:“卢大人,您的府邸在洛城的哪边啊?”
卢大人道:“南城。”
贺楼炤道:“如果卢大人不介意的话,那么我们贺楼家也建在南城吧。地块不要太大,够建造一个大三进的院子就够了。谁都知道,我们贺楼家人丁不旺,不需要太大的院子。”
卢大人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示意贺楼炤可以走了。
贺楼炤站了起来,抬起腿来,犹豫了一下,道:“卢大人,您……您瘦了许多……”
卢大人抬头看了贺楼炤一眼,吓得贺楼抬腿就走。
不知道是旅途过于劳累,还是到了洛城后水土不服,贺楼炤在洛城内外骑马逛了三天后,就开始高烧不退,这一烧就烧了一个多月。自从到了北魏,生病的时候就是贺楼炤最快乐的时候,只要往塌上一躺,就等着采晴转着圈忙活了。
可是随行而来的贺楼家二管家,眼看着家中唯一成年的小侯爷、全贺楼家的顶梁柱,脸色一天比一天煞白,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吓得每天往客栈里请三遍郎中,再每日往平城修书一封,详述当日里小侯爷的吃喝拉撒。
贺楼炤眼见自己病得差不多了,便拾掇拾掇上一次南行时就携带过一次的钱财,准备找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死去。
临死之际,贺楼炤心中不无伤怀。这一次出走和上一次不同,经过了这一年多将近两年的相处,贺楼炤得到了太多的关爱,也付出了太多的关爱,不知不觉中贺楼炤已经把自己当作了贺楼家的一分子。
虽然实际上的贺楼小侯爷早已丧命,而自己这个假冒的小侯爷也很快就会魂归故里,但是贺楼炤还是不忍心让贺楼奶奶再经受一次丧孙之痛,或是让贺楼娘亲经受一次丧子之痛。
思来想去,贺楼炤到底给贺楼夫人留了一封信,暗示了自己死遁之意。至于正处于幼稚病期间的夫人是否能够心领神会,那就全看造化了。
采晴这丫头贺楼炤不准备带走,自己以后能不能吃饱饭还不知道,带上这个漂亮得出奇的丫头实在是个麻烦事儿。可是,看到本来整日里没心没肺的采晴,现在却为贺楼炤的病情愁苦得满腹心事的样子,贺楼炤有些良心不安。而二管家本来在侯府里趾高气昂、满面红光的,这阵子却也面黄肌瘦得跟贺楼炤有一拼了。
贺楼炤差人打开随行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两盘货真价实的白银,一盘送给了二管家,一盘送给了采晴。希望自己死去之后,贺楼家不会怪罪他们二人,如果当真怪罪了他们,希望这两盘银子可以略为补偿他们受到的伤害。
二管家和采晴收到银子,立刻就哭了。对他们而言,这两盘银子无异于交代后事。而随行到洛阳的贺楼家下人,这阵子以来本来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现在一听小主子屋里有哭声,都以为小主子已经走了,立刻哀嚎声一片,惊动了整个客栈。
这下,连卢中书也听到了消息,竟然携太医过来客栈给贺楼炤把了脉。卢大人顶着两只黑眼圈,盯着病入膏肓的贺楼炤发了一阵愣。太医所说的贺楼炤没有大碍的话,已经没有人放在心上了,谁都知晓那原是安慰病人家属的话。
贺楼炤自认为同卢大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可是此时在卢大人恍惚的目光中,忽然想起那日里太皇太后也是这样地看向自己,仿佛急切地想从自己的脸上找到另一个人的痕迹。那时,太皇太后是怎样说的来着?——“这孩子生得真是好,跟他爹爹生得尤其像,让人不由得不念起故人……”
贺楼侯爷贺楼曜,是这十几年来贺楼家的护身符。贺楼炤,从名字到样貌,都沾着贺楼曜的福运,这既是贺楼家的女人们处心积虑的算计,也是老天爷的照拂。天知道贺楼家尚在襁褓之中的二小侯爷,还有没有半分贺楼曜的影子——大抵上是不大可能有了。
贺楼炤强打了几分精神,打算为贺楼家最后尽一次力。
贺楼炤道:“贺楼炤无才无德,卢大人前来探望,在下知道是借了父亲贺楼曜的福祉。如今,贺楼炤命数恐已将近,幸而贺楼家尚有家弟,只是年龄尚幼。肯请卢大人看在昔日里贺楼曜的情面上,日后对贺楼家多加照拂,在下和父亲在九泉之下,都会感激不尽。”说罢还想起身行上一礼。
卢大人止住了贺楼炤,他乌黑的眼眶居然有些泛红,开口道:“贺楼曜,你还跟我提贺楼曜!你看看,他现在把你们贺楼家害成了怎样!”
贺楼炤小声道:“父亲他也是没有办法……”
卢大人道:“他明明把我当做心腹知己,却不肯听我的劝,宁愿远走北关去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不肯俯首贴耳于太后……男人的一副脸皮就那么重要吗?比实现经世治国的理想抱负还重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贺楼曜,你来得及做了哪样啊?贺楼曜,你知不知道,你就这样走了,我有多么痛心……”
贺楼炤躺在那里装死,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这是卢大人和贺楼侯爷的对话,与其他人无关。
但是贺楼炤知道,在这场对话过后,即使贺楼曜和贺楼炤都不在这人世了,卢大人也是不会对贺楼家撒手不管的。
贺楼炤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于是积极张罗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嘱咐好二管家和采晴将自己安葬在交通便利的东部一块坟地后,便安然地病逝了。贺楼家的下人们不遗余力地又大哭了一场。
根据贺楼炤的遗言,由于寄居于客栈内,一切从俭。三日后,贺楼炤便下葬了。
因为没有敢找来任何的帮手,贺楼炤这次的死遁其实是不无冒险的。虽然棺木的底层里,事先准备好了食物和各类撬木挖土工具,但是地下毕竟是黑暗而缺氧的环境。贺楼炤必须准确地估算好时间,在恰当的时间悄悄地从棺木侧面探出空气管到地面,以供自己呼吸。然后在大概半夜的时候,打通墓地侧面提前备好的逃生通道。而这通道,已经是快两个月前备好的了,之后贺楼炤竟然没有机会再来查验一二。
幸好,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月亮刚刚偏西一点点的时候,贺楼炤已经呼吸到了地面上十一月里冰凉刺骨的空气。
稍微休息了一下,贺楼炤便向东面狂奔而去,大约奔出十里地左右,遇到了一个十户左右大小的村子,村口的一个马厩里,拴着五匹高头大马,都是贺楼炤提前寄养在这里的。贺楼炤从中挑选了三匹马,一匹骑着,另两匹并辔而行,以做备用。到了天亮的时候,一人三骑已经在洛城以东五十里开外了。
贺楼炤找了一个客栈休息了一下,换下了身上富丽的绸缎衣衫,换上一套土布寻常衣着,以免惹人注意。贺楼炤的计划还是向建康方向奔去,一来那里有着跨越时空的熟悉感;二来那里之前趟过一遍路,心里多少有个底;三是那里距离不算太远,途中地势平坦,大概一个月左右就能到达;四来齐魏之间要打仗了,除非亡国,否则还是躲在齐国的都城里面最安全。
贺楼炤前面几天怕出意外,不顾严寒一路急行。待得大概十来天过后,掐指一算,旅程已经过半,距离洛城已经足够远了,齐魏边境就在附近,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贺楼炤找了镇子上一家挺大的饭庄,要了几样小菜,饱餐了一顿,决定按照上次和尉迟舅舅一起走的那趟熟悉的路线奔向建康。
只可惜,贺楼炤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