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往事一幕一幕,正在争先恐后地涌入贺楼楚的脑海中:当初父亲以身殉国的时候,贺楼侯府里只有贺楼炤一个后人,而幸好他是一个男丁,于是,贺楼侯府便被太皇太后延续了三代的世袭,以保贺楼家的荣光。后来,两个月过后,伤心欲绝的娘亲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那时,娘亲一定是满怀希望的吧?可惜,生下来的贺楼楚却是一个女孩子。所以,贺楼炤就一路长成了如今的贺楼小侯爷。
从贺楼楚睁开眼睛那时起,贺楼炤这个哥哥就在身边,所以她早已经习惯了这个羸弱而不成器的哥哥的存在。她对他恨铁不成钢,她嫌弃他爬树慢,她嫌弃他身体不够健壮,她嫌弃他不好好读书而偏爱奇淫巧技。于是,她不得不出手保护他,她不得不使出手段算计他、规划他的人生。这一切曾经天经地义,如今却成了一个笑话。原来,被保护的人,从来都是她贺楼楚。如果没有贺楼炤这个男丁在,还会有如今的贺楼侯府吗?还会有如今飞扬跋扈的贺楼楚吗?
贺楼楚甚至曾经看不起自己的娘亲,那个整日里心思全部洒在男人身上的美丽妇人。她甚至怀疑娘亲是否爱贺楼炤和自己,如果爱,为什么不像其他娘亲那样关爱自己的孩子。贺楼楚也曾经暗自埋怨奶奶,为什么不好好管教娘亲,正□□内的风气,扶持贺楼炤堂堂正正地做人……如今才明白,原来,一个带着贺楼家血脉的男丁,才是拯救贺楼家命运的唯一希望。
想起来,事事诛心。然而,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明晰地印上贺楼楚的心头:她不能够再让贺楼炤孤身一人挡在贺楼侯府的前面了。
如果贺楼炤继续做贺楼小侯爷,那么,她作为女子的一生也就毁了。所以,娘亲的计策是对的,应该解放贺楼炤,让刚出生的小妹去做贺楼小侯爷,这样贺楼家便再度获得了时间去权宜对策。尽管,那对策也不过就是权宜之计。
第二天一早,贺楼楚便去寻了贺楼炤,单刀直入道:“贺楼炤,我的亲事拖了又拖,如今也该有个定夺了。我看大司马家的嫡子陆子熙就不错,你给他们透个话儿,让他们家来求亲吧。”
贺楼炤刚刚吃完早饭,正在琢磨怎样哄着娘亲,不要让她再惊恐焦虑。听到贺楼楚这话,吃了一惊,不由得头疼,问道:“如今家中这样乱,你怎么如此着急嫁人?……那个陆子熙,听说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你好好地嫁给他干嘛?”
贺楼楚厉声道:“谁说我好好的?”
贺楼炤扶额道:“你哪里不好了?”
贺楼楚瞪着一双倔强的大眼睛,盯着贺楼炤的眼睛道:“我哪里都不好!这个家我不能呆了!我得嫁人!”
贺楼炤气道:“嫁人是你这个嫁法吗?你当你买大白菜呢,随便挑一颗顺眼的就行。”
贺楼楚嗤道:“那你还想怎样?”
贺楼炤道:“我们贺楼侯府里花容月貌的贺楼大小姐出嫁,怎么也要选个兰芝桂树、品行俱佳的乘龙快婿,干什么找他大司马家的花心大萝卜,图他家有权有势吗?图他们家财大气粗吗?我告诉你,用不着!”
贺楼楚的眼睛红了,却仍然梗着天鹅颈绝不妥协:“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要嫁便要嫁到高门大户里去做当家主母,王侯将相之外的人家自然不入我的眼。我看重的不是人而是家世。”
贺楼炤怒道:“我呸,童言无忌!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去对花样小郎君芳心大动,反而去想什么滔天权势,你这是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去走独木桥!你别做梦了,我不同意!”
贺楼楚反而笑了,道:“贺楼炤,你懂什么?燕雀岂知鸿鹄之志!我到底还是高看你了。”
贺楼炤只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再也无力应对这个能量过剩的贺楼楚。于是恳求般地说道:“这件事放一放再说吧,楚楚。你容我想一想。”
贺楼楚挑衅地看了看贺楼炤,并未言语便走了。显然,她的主意已定。
贺楼炤忽然醒悟,这贺楼家的女人个个都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而是个个都在怀着极大的抱负做份外之事,所谋的都是其他女人想也不敢想的大事。
所幸,贺楼娘亲的情况渐渐稳定了下来。似乎是因为想到了暂时的缓兵之计,她怀着复杂的歉疚心理将新生的女儿照顾得极好,小囡囡身体圆润、面色红润,是个极健康的宝宝,只是身上已经早早地穿上了小公子的服饰。
三个月后,贺楼家小公子的百日宴在秋日里举行,当日宾客如云,贺楼夫人娘家弟弟尉迟缓喜气洋洋地帮着贺楼家操持着喜宴,迎来送往。
然而,贺楼家小侯爷贺楼炤的身体又出现了状况,眼下大禅师又不在都城内,是以只能他姑且静养。这无疑为贺楼家的喜宴蒙上了一丝阴影。
而贺楼家大小姐和大司马家长子陆子熙的婚事也终于尘埃落定。一对璧人都生得极其出挑,女的娇媚,男的俊美。只是听说贺楼小姐暴躁尚武,而陆家公子则百无一用,独喜流连花丛。于是街头巷尾,人人都不看好这段姻缘,不知道这二位精彩人物日后的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你也知道,贺楼家势微了,贺楼奶奶失去了□□太妃的照应。”
“贺楼侯爷已经去世多年,如今太皇太后一走,贺楼侯府更是没有了照拂。”
“就连贺楼小侯爷也失去了大禅师的庇佑。而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二小侯爷,几时才能形成气候呢。”
“这样的一家子人只能任贺楼楚自生自灭、自求多福了。真是自古红颜多命薄。”
贺楼炤倒不是装病,而是铁打的身体也会被这一连串的不顺心给打倒。生活环境的原始化、殚精竭虑的保命算计、由南到北的旅途奔波、令人抓狂的娘亲和妹妹,到了最后,这一切如同蜘蛛网一般牢牢地将贺楼炤捆缚在了原地,等待被人摆布。
贺楼炤也想过揣着大把的金子一走了之,可是想想贺楼家里上上下下的女人们,良心到底不安。既然贺楼炤在齐国境内接到贺楼楚家书的那个时刻,乖乖地跑了回来,就注定了其人如今在贺楼府上作茧自缚的命运。贺楼炤一边骂娘,一边彻底躺平了,打算一直躺到大禅师回来那天为止。
无穷无尽地把脉,然后是黑糊糊的中药一碗碗地灌将下去,贺楼炤越喝越虚弱,郎中的话如同天书,让人完全搞不清楚到底身体哪里出了问题。有时候贺楼炤就想,是不是这身体的命数尽了,然后呢,自己的魂魄是不是不用大禅师帮助就会顺利回家了?
等到秋天的黄树叶漫天飞舞的时候,贺楼炤却不得不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了。贺楼小妹的百日宴可以缺席,贺楼楚的拜堂成亲礼贺楼炤却不能不去出面。贺楼家一水儿的女眷,从满头白发的贺楼奶奶,到眼睛滴溜溜乱转却满下巴口水的贺楼小妹,关键时候能拿得出去手镇场子的却只有唯一的男丁小侯爷贺楼炤。
贺楼炤这阵子每日中药饱腹,其它的进食全都塞不下去,人明显瘦了一大圈。本来水汪汪的桃花眼缩水了不少,本来丰润的面颊也现出些棱角,整个人看起来倒是越加俊美和凌厉,身板也越加挺拔瘦削。
前来送嫁的贺楼侯府的女眷,见了这样子的贺楼炤莫不多瞧几眼。
贺楼炤撑着虚弱的身体,咬着牙把贺楼楚背上了陆家的迎亲轿子。贺楼楚趴在贺楼炤的肩上,一声没哭不说,还仗着自己的嫁衣长,踮起脚尖在地上小跑了几步以便减轻贺楼炤肩上的负担。
贺楼炤生怕让人家看到这丫头的公然作弊,小声对着肩头的大红帕子提醒道:“姑奶奶,你老实一会儿吧,被你压这么一下也出不了什么人命。你小心,万一被陆府的人看到你这样不守礼法,等你进了门使劲儿拿捏你给你立规矩,那可真得要了你的命。”
贺楼楚道:“陆子熙他敢!”声音虽小,却没影响到气势。
贺楼炤气喘吁吁道:“这事儿不用陆子熙上手,主要看他娘、他奶奶!”
贺楼楚哼道:“陆家就那么一根独苗,我掐住了他的命,那就是掐住了陆府的命。”
贺楼炤道:“有道理,没错!我说贺楼楚,你就保持住你这斗志昂扬的劲头,我看好你!”
贺楼楚偷偷掐了一把贺楼炤的胳膊,然后又伸出双臂搂紧了贺楼炤的脖子。
陆子熙今天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贺楼楚这样一个名声响亮的大美人嫁给他,就和天上掉馅饼砸中了他没什么两样。不得不说,陆子熙的外貌是无可挑剔的,有着北方汉子的挺阔身材和浓眉大眼。就连贺楼炤此时见了他,也是异常满意:这副身板是禁得起贺楼楚的花样飞镖和火爆拳脚的,这脖子也是禁得起贺楼楚反复掐死的,很不错!
反复盘算的贺楼炤丝毫没有意识到,站在醒目的送亲位置的自己,进了陆府立刻便成为陆家的观礼亲友眼中的焦点。一众女眷的眼神牢牢地镶在了贺楼炤这个面目清瘦、眼睛极大而眼神涣散的贵公子身上,他挺拔而不拘一格的身姿、他敷衍而充满江湖气的行礼、他腰间的红珊瑚腰带和手上的美人扇,都成为女人们眼中特别的存在。
“那个就是贺楼小侯爷?看着的确体格不怎么样,可是仍旧风姿过人呢。”
“我好喜欢他的眼睛,总像是在对谁笑的感觉……”
“这可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听说他十来岁就整了个通房丫头,那丫头如今越加美艳动人,妖精一样地和主子寸步不离。”
“可是这人儿实在标致,他家中就是有一百件糟心事,也拦不住我的眼睛啊。”
“这算什么,可惜你晚出生了几年,没见过当年的贺楼侯爷……”
贺楼炤啥也没听见,听见了也不知道人家在谈论谁,只眼睁睁看着贺楼楚过了堂,然后被陆子熙牵入了洞房那边。
贺楼炤喜宴都没有吃,便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陆府。尉迟康他们几个哥们本想拉着贺楼炤一起热闹热闹,但见其脸色灰白难看,反倒劝其回府好好休息。
贺楼炤满身心的无力感,却漫无目的地在外面走了一大圈。自己给自己做着分析,自己反复劝解着自己,总算慢慢地平静了些许。
贺楼楚太强势,她所谋求的东西贺楼炤大约能猜出一二,却深感无能为力,既无法帮助她,也无法劝阻她。没准儿自己走后,贺楼楚和她背后的陆家将是贺楼侯府唯一的依靠。
回到侯府里,贺楼炤直接去了贺楼娘亲的院子。
这些日子以来,娘亲日日照顾着小娃又惦记着大娃,日子久了,娘亲眼神中的忧虑一日多于一日,那产后颇为丰怡的身体也渐渐消瘦回了曼妙的身姿。贺楼炤今日既然爬都爬起来了,就想让娘亲看看自己健朗的样子。
深秋天色已经暗得很早,娘亲的屋子里透出温馨的烛火。小妹妹似乎已经安睡,屋子里吹出些婴儿特有的奶香,耳边却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声,此时应该是一个母亲难得的安宁时段。
房门口守着两个侍候的丫鬟,见了贺楼炤俯身行礼,又见贺楼炤欲掀起帘子进屋,似乎略有犹豫,但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终究谁也没有出声阻拦。
贺楼娘亲正在吃晚饭,桌上摆了几份菜肴,皆是汤汤水水,连贺楼炤见了都没有胃口。桌边坐了一个英俊的侍卫,贺楼炤觉得很是眼熟,他有力的大手里擎着一只小碗,正在一边吹气一边往贺楼娘亲嘴边送汤。
贺楼娘亲,不,是美丽的中年女人尉迟嫣,鼓着腮并不领情地抿起了嘴,眼神颇为不满地看着对方,娇态四溢。
贺楼炤忽然就缩回了自己的脚步,一闪身转回到了门口。那么温暖美好的一刻,有什么理由要去打断它呢。
院子里的凉风一吹,有些事贺楼炤忽然就想明白了:躺平的是逃避的懦夫,贺楼娘亲和贺楼楚都这样地顽强而努力,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去积极地活着呢。
贺楼炤踱回了自己的院中,采晴正在焦急地守在门口张望,艳丽的脸上急出了几丝红晕。
贺楼炤道:“天这么凉了,你下回回到屋子里去等我。”
采晴道:“公子,你还病着,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不会是回光返照吧?要不,我叫个大夫来给你把把脉,今天再加副药?”
贺楼炤一口气堵在心中,这个丫头混到小侯爷身边,靠的全是脸吧!
贺楼炤上去掐了一把采晴的脸蛋,道:“别再跟我说汤药的事,一说我就想吐!明天开始,我不喝汤药了,我想吃肉!”
采晴瞬间泪眼婆娑,说道:“吃肉可以啊,公子,你喝完了汤药咱就吃肉……公子,我的脸好疼……”
贺楼炤被气笑了。贺楼炤这人,平生遇到一碰就哭的女孩子基本都绕道走,不仅因为膈应,更因为害怕。采晴这丫头之所以在贺楼炤身边呆了这么久,就是因为她顶着一张妖艳的脸,担着贴身侍女的活儿,却天生一副汉子般地无忧无虑,从不没事儿勾心斗角,从不矫情。
可是谁也总有不好过去的坎儿吧,这时候采晴就往往拿出看家本领:装做天真无邪、柔弱可欺、梨花带雨、哽咽难语……没想到,今个儿就用在了自家公子眼前。
贺楼炤拍拍采晴的肩膀,好心好意地道:“哎,要不你省省吧,这招对我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