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尉迟缓到了平城,便一头扎进宦海中不见了踪影。
尉迟康和纥奚骏、独孤川于是便纷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贺楼炤也揣着满袖的金货又回到了贺楼侯府。
出乎意料的是,贺楼楚正站在侯府门前等他。而且,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贺楼炤不由得心中狐疑,在印象里,自己只是用来撑撑场面的,平常没什么用处,哪里值得贺楼楚如此兴师动众的出来迎接自己?
贺楼楚笑吟吟地走上来,挎住贺楼炤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陪其走到了贺楼炤的院子里。
贺楼炤眼见进了自己的地盘,连忙不避讳地问道:“贺楼楚,你有什么事情着急和我交代吗?朝廷有变?娘亲身体有变?”
贺楼楚摇了摇头。这个美丽的姑娘也才十几岁大,不发脾气斗狠的时候,其实又可爱又机灵,尤其笑起来的样子更是讨人喜欢。拒绝她的讨好,似乎是一件颇为不易的事情,起码贺楼炤就做不到。
贺楼楚娇声说道:“哥哥,家里现在都尚好,只是我和娘亲想你想得紧。尤其是娘亲,刚才本想亲自去门口迎接你的,被我好说歹说才劝住。哥哥,你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去奶奶、娘亲那里问个安吧。”
贺楼炤点头称:“好”。
贺楼楚笑了笑,道:“哥哥,我先去陪一会儿娘亲,我们在娘亲那边见面。”
贺楼炤又道:“好”。
贺楼炤在采晴的服侍下洗了把脸,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因为不习惯于让别人等待,很快便收拾妥当,带着采晴一块儿走去贺楼老夫人那边。
平日里深居简出、轻易见不到的贺楼奶奶,今日倒是没有拒绝贺楼炤的问安。
不知是否是受到太太妃过世的打击,贺楼炤觉得奶奶的面貌苍老了许多,一贯笃定的神色消散了,淡然的冷漠也消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难解的忧愁。这样的贺楼奶奶,倒是令人亲切了许多。
贺楼炤走到奶奶面前,亲热地叫了声“奶奶”。
贺楼老夫人难得地握住了贺楼炤的手,说道:“好孩子,你回来了。”
贺楼炤感觉到奶奶的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透着温暖和爱意。奶奶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没说,只拍拍贺楼炤的手,道:“好孩子,委屈你了。老天爷一定会怜惜我们贺楼家的忠心,一定会保佑炤炤的。”
贺楼炤从脖颈处掏出之前太太妃赐给的那块灵玉,道:“奶奶,你看,我一直贴身带着这块圣僧开光的宝物呢!我有皇家、佛家和老天爷的三重保护,这辈子一定万无一失。”
贺楼奶奶伸出手来,眷恋地摩挲着那块灵玉,慢慢地泪眼婆娑。然后,她小心地将灵玉揣回到贺楼炤的胸前,欣慰地道:“我们炤炤是个有福气的人,是奶奶多虑了。“
说了一会儿话,贺楼炤见奶奶心情宽裕了不少,又担心奶奶过于劳累,便起身告辞,向娘亲那边奔去。
远远地,便看到贺楼夫人的院外排着清一色的英武护卫。贺楼炤心中纳闷,娘亲钟爱的护卫们怎么现在都改成了守护在院外?而院子里却是清净得很,丫鬓们轻手轻脚却井然有序。
贺楼炤背着手踏入正房内,却愣住了。
贺楼炤从未见过这样的贺楼娘亲。在印象中,这位娘亲是柔弱的、一碰就化一般的娇滴滴的美人,年龄不曾妨碍她的美丽,身份不曾削弱她的魅力,那一批批的护卫飞蛾似的悄然凝聚在她的身边。而娘亲仿佛没有办法一般,叹息着纵容着男人,也纵容了自己。
可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健壮而明媚,那美丽的脸庞从粉红的胭脂中解放出来了,闪耀着脱胎换骨般的光芒。同样的一张脸,没有了胭脂的羁绊,娇怯和旖旎荡然无存,显露出鲜卑女人天然的眉眼深陷和轮廓分明。
娘亲粲然一笑,快步走过来,一把搂住了贺楼炤。贺楼炤也不由自主地搂住了这个腰肢粗壮的温暖的女人。
温馨片刻,贺楼楚嗔怪的声音传入耳畔:“好了娘亲,贺楼炤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用你搂着抱着的,当心动了胎气。”
贺楼夫人身上一抖,双手立刻松开了,由着贺楼楚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好。但是眼睛笑笑地还是没有离开贺楼炤,仿佛有说不完的高兴事要对对方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样。
她道:“已经请城里最有名望的薛太医把过脉,他说这一胎十之八九是男婴。”
贺楼炤心中知道以娘亲的年龄,这一胎必是来之不易,笑道:“恭喜母亲,即将喜添一子!”
贺楼夫人道:“不对,应是恭喜我们贺楼侯府喜添一子!炤炤,你不是一直在盼着一个弟弟吗?”
贺楼炤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鲜卑人本来就以人丁为贵,向来不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自己娘亲名义上的夫君,就是向来在府中见不到人、见到时也大多醉得不省人事的那位,其实是贺楼家的一位远亲。这人即便远得要数上一个时辰才能捋得清楚亲缘关系,到底也是贺楼家的人。那么,这位夫君所延续下来的血脉,自然便是贺楼侯府自己的血脉了。如此说来,贺楼家即将迎来真正的贺楼小侯爷,那么,自己这个假冒的小侯爷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贺楼炤看着娘亲的眼睛,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理会了她的意味。娘亲喜气洋洋地笑了笑,又悄悄眨了眨眼睛。
一旁的贺楼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狐疑道:“娘亲,我怎么觉得你在和贺楼炤打什么哑谜?”
贺楼夫人爽朗地笑了起来,道:“就你心眼多!我看我儿子几眼,天经地义,还要打什么哑谜,笑话!”
贺楼楚不依不饶地道:“你偏心,娘亲!我整天在你面前打转,你都不看我。现在贺楼炤回来,你看他看得都不转眼珠儿。”
贺楼夫人道:“你这张嘴啊,楚楚!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贺楼楚道:“嫁不出去才好,娘亲你就只能天天看我一个人了!”
贺楼楚在娘亲这里撒够了娇,和贺楼楚一起陪着娘亲用过了晚饭,才放心地离开。
出了贺楼夫人的院子,那个小鸟依人的娇憨姑娘贺楼楚,忽然就变成了一个思虑重重的当家人。
她对贺楼炤说道:“哥哥,你看到了么,娘亲一心想要得来一个男娃儿,这万一要是诞下一个女娃儿,娘亲她怎么受得住!”
贺楼炤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上只能听天由命了。所幸,娘亲身边还有我们作伴,万一是女婴,到时候我们多加宽慰劝解就是。”
贺楼楚点了点头,想了想,真诚地道:“哥哥,幸好我们贺楼家有你。”
朝廷上的事情,贺楼炤并不懂,好在贺楼侯府的金字招牌尚在,好在尉迟舅舅的维护尚在,好在贺楼炤仍旧是那个金兰兄弟、狐朋狗友兼营的羸弱小侯爷,所以脱离开太皇太后庇佑的皇帝,依然对贺楼侯府照顾有佳。三五不时地,贺楼炤还能得到入宫获取赏赐的机会。
贺楼炤拍拍良心,觉得贺楼家眼前这个样子,无论如何需要自己继续充场面,便安心地住了下来。贺楼楚虽然霸道算计,但是眼前照顾奶奶和娘亲以及忧心于自己的婚事,已经占据了她太多的精力,对于贺楼炤这里她倒是没有什么殷切的关注了,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国子学依旧得去上,贺楼炤每日在袖子塞满各式点心,午饭时勉强能混个半饱。慢慢地,贺楼炤发现各家子弟其实也都偷偷揣着点心干肉之类,饿得狠了都往嘴里塞吃食。大家混熟了,互相交换些点心吃食品尝,倒也满心欢喜。
无论身处何方,只要有家人相护,有朋友相助,有吃有喝,那日子便也过得下去。
下过了雪,过完了年,赏过了花灯冰灯,一阵大风沙过后,春去夏来,贺楼夫人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了。
贺楼楚异常紧张,请了双份的产婆和奶娘,除去府中必要的日常打理,几乎日日夜夜守在娘亲那里。贺楼炤怕她熬坏了身体,时不时宽慰她几句,替换她照顾娘亲,让她好歹保证住必要的睡眠。
一个闷热的夜里,贺楼夫人开始产痛,折腾了两夜一天,才在第三天的清晨诞下了一名女婴。
贺楼楚提前已经吩咐了产婆,无论婴儿是男是女,一律恭喜贺楼夫人是男婴。如此,贺楼夫人倒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产期。
女婴是一个安静漂亮的女娃儿,眼睛大大的,不知道看不看得见人影,只是滴溜溜地转,煞是惹人疼爱。然而,没有人敢把这女娃儿抱给贺楼夫人看。
贺楼老夫人那一阵子身体格外地虚弱,得知贺楼夫人诞下女婴的消息后,她拖着病体在佛堂中连诵了三日的经书。老夫人身边的陪嫁嬷嬷偷偷找到了贺楼炤,跪了下来,无论如何要贺楼炤去劝劝老夫人。
贺楼炤想不出什么劝慰的办法,就去佛堂里陪着老夫人一起跪诵经书,跪了一整天,同样不吃不喝。末了,贺楼奶奶才泪流满面地抱着贺楼炤一道起身,离开了佛堂。
有些事,已经不需要说出来了。贺楼炤明白,贺楼奶奶一定是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的,并且这是压在奶奶心头的一块心病,所以她日日礼佛无法面对贺楼炤。可是,贺楼侯府一日没有男丁,这个心病就一日无解。
贺楼炤想起之前柔弱无骨、每日里浓妆艳抹、衣衫轻薄的贺楼娘亲,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这个美丽的女人已经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挽救摇摇欲坠的侯府,来挽救已经该谈婚论嫁的女儿。她的全部希望,都在自己的肚子上。
可是,她失败了。
贺楼炤叹气,安抚好贺楼老夫人回房休息,又转身去守候贺楼夫人。
高龄产女而母女平安,这本是一件幸事,到了贺楼夫人这里却不同了。贺楼炤一路都在寻思:实在不行就来一个调包计吧,把女婴的消息彻底封锁掉,然后从哪里抱来一个男婴当作贺楼小侯爷来养大。不过,这件事得要先说服贺楼楚才行。但是难就难在,贺楼楚一定并不明白,一个男婴对于如今的贺楼侯府有多么的必要。
一边思虑,一边进了贺楼夫人的院子,贺楼炤却一下子被眼前的嘈杂给惊住了,都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贺楼娘亲穿着单薄的衣服,正站在院中,手里抱着自己刚刚诞下的女婴,泪流满面,而她的腿下正汩汩地留下鲜血。贺楼楚和一众嬷嬷奶娘正围成一圈,轮番劝说她回房休息。贺楼夫人却如同魔怔了一般,谁上前去,她就抱着婴儿向相反的方向跑。
看到贺楼炤站在院子门口,贺楼夫人忽然平静了下来,抱着婴孩儿跑到贺楼炤的面前,凑到其耳边说道:“炤炤,娘亲正要找你去。你别慌别怕,娘亲自有办法的。我们先让小妹也像你一样,先扮作男孩子养,等她长大了再想其他出路。”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只是偷偷讲给贺楼炤一个人听的。可是,因为不放心,贺楼楚正紧紧跟随在娘亲的身后,这几句话她真真切切听了个正着。大伏天里,贺楼楚却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如坠冰窟。
眼见贺楼夫人腿上的鲜血快流到了地上,贺楼炤连忙伸手护住娘亲和小妹,温声道:“好说好说,我都听娘亲的,我们快进到屋子里去说。”
贺楼夫人满意了,温顺地抱着婴儿进了屋子。满院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赶忙跟了进去伺候。
谁也没有注意,唯独贺楼楚,一个人还在站在院子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