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拓跋微给贺楼炤留下了深深的惊恐，不仅因为一段陈年“旧情”，而且因为拓跋微一路所展现的矫健利落和力道。身在兵荒马乱的尚武时代，为求自保还是需要些功夫傍身的，身无所长应该便是嫌命长的意思了。
贺楼炤回了府，唤来采晴明里暗里打探了一番，得知贺楼公子从小是习过武的，而且作为鲜卑后裔，从小骑射也是样样精通的。至于到了大禅师那边，由于身体不适，似乎样样都荒废了起来。
贺楼炤暗暗决定，无论如何要捡起几样过得去的本事，反正在侯府里闲着也是闲着。
然而，估计贺楼炤和拓跋微偷偷跑出去这件事，到底没有逃过贺楼奶奶的眼睛，当天晚饭过后，小侯爷就得到了指令：收拾东西，第二天就去国子学里读书。
贺楼炤看着采晴收拾了笔墨纸砚等一众物品，以备明日所用，连忙扑到桌前恶补了一通毛笔书法。可惜，临时抱佛脚的练法，并不适合于号称可以修身养性的书法。练来练去，手该抖还是抖，那写出的字，该扭还是扭。
可是能出得门去，还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第二天，贺楼炤早早便到了国子学。读书倒是不怕，谁还没读过个二十来年的书。
国子学里，早到的学子里一部分在早读，另一部分毫无悬念地在偷鸡摸狗四处讨嫌。这天底下的学子，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两类。
贺楼炤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坐了下来，方便于看各方热闹。不过各方的热闹也很快看到了贺楼炤，不多时，一个身体魁梧的学子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贺楼炤神态自若，以不变应万变。
那人道：“表弟！”
贺楼炤严肃地点了点头。
旁边两个人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一人道：“尉迟兄，你还行不行啊？每逢有个相貌俊美的公子初到这里，你就去跟人称兄道弟！”
另一人道：“哎，纥奚兄，这你就不懂了，尉迟兄仪表堂堂，朋友遍天下，再多一个，那不就更加锦上添花了！哈哈哈……”
尉迟喝道：“添你个头的花，你说谁是花儿？这是我嫡亲姑姑家的儿子贺楼炤，刚从城边大佛那里接回来那个！”
贺楼炤和那两位公子一起恍然大悟，原来果真竟是至亲。
尉迟这一声喝，倒像是对于贺楼炤的隆重介绍，周围一些听到声音的学子，都纷纷过来同贺楼炤行了礼，相互介绍了一番，原来都是平城里有头脸的高门子弟，按照姓氏来判断，其中有鲜卑族也有汉族人士。
一位脸上带着和煦笑容的公子道：“想来大禅师那边的伙食着实不错，贺楼兄这几年下来，个子威猛了不少，着实让人羡慕！”他个子居中，贺楼炤看上去比他倒是还要猛一些。
又一位道：“贺楼兄的气质倒是未变，神采奕奕，眼光敏锐，刚才贺楼兄一入门我就注意到了，哈哈哈……还是那个好热闹的好兄弟！晚上我们一起去喝酒，庆祝一下贺楼兄归来……哈哈哈。”
尉迟道：“郑浩，你一边站，我还没说话呢，轮的上你来坐庄？”
郑浩却不怕他，道：“尉迟兄，我只是说一道去喝酒，可没说我坐庄。谁不知道，你口袋里的银子硌得慌，总是自己着急往外蹦跶？”
贺楼炤圆场道：“各位好兄弟，今天谁也不要跟我抢，就由我来请客吃酒吧！”
倒不是贺楼炤有多么大方，而是到底一方水土一方人，贺楼炤初来乍到的又是鸠占鹊巢，见几位公子都不是普通人，难免起了结交之心。
可是，贺楼炤的盛情邀请之下，一群人的反应却是目瞪口呆。半晌，那位笑容和煦的公子说道：“贺楼兄不仅个子威猛了许多，心胸亦是不可同日而语，此番如此仗义疏财，倒是令我等受宠若惊。”
尉迟道：“王聪，你这拐弯抹角的说谁小气还是咋的？”
纥奚道：“他这人一向不会说话。要是我就这么说……咳，贺楼兄，你往日里爱财如命的，如今何以这么大方了？“
其实七年的时间未见，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虽然这几人都是高门子弟，自幼相熟，但是多年未见之下，想来这王聪和郑浩的貌似熟识的寒暄不过是客套话而已。唯有对于贺楼炤小气爱财这一点，众人的反应倒是惊人地一致。即便过去多年，大家竟也记忆深刻。
贺楼炤忙道：“好说好说。钱财再好，终究是身外之物。除却生死，都是小事一桩。倒是各位兄弟至今还记得我贺楼炤的点滴之处，记着往日的情谊，实在是令我感动……今天我们故友重逢，既往不咎，晚上不醉不归！”
王聪和郑浩皆道：“贺楼兄一向重情重义，自当奉陪！“
贺楼炤转向尉迟道：“表哥，那啥……不知道这些年过去，现在平城里数哪家馆子最为中意啊？
提起馆子来，看来是尉迟的强项，他滔滔不绝地介绍了几家，到夫子进到讲堂里来讲儒经了，他还没有临场发挥完，只好暂时中场休息一下。
毕竟是国子学，众人对于夫子是尊敬有加的。
贺楼炤虽然坐过多年的寒窗板凳，可惜还是低估了这些儒家经书的威力。在老夫子一通毫无音调起伏的诵读和引经据典的讲解之下，过不多时，贺楼炤只觉头晕耳鸣，昏昏欲睡，自己掐了自己几次，勉强把头支撑在了脖颈正中央。
贺楼炤有些怀疑，难不成自己是继承了这身体什么福薄命薄的毛病，如此容易打瞌睡？这么说来，待回到侯府中，还是要请郎中好好查一查。
不过，左右一看，那几个熟识的兄弟也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如同犯了头疾。
贺楼炤不知几番挣扎，才终于熬到了课业结束的时候。
待走出讲堂一看，外面太阳已经斜着落了一半，贺楼炤不由得惊了。怪不得肚子这么饿，竟然连午饭的时间都错过了。
贺楼炤与几位亲朋好友定下了晚上的馆子地点，交由尉迟去张罗，自己便晃着即将虚脱的步子往外走。还好，采晴就守在国子学的门口，见到自家公子先塞了一包点心到手上。看来是有备而来。
贺楼炤在马车上吃好点心喝了茶，幽幽说道：“国子学的收入一定很低，这夫子自己省钱不吃午饭，害得我们也跟着挨饿！“
采晴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国子学从来都是不提倡午饭的，老夫子怎会给学子们时间去破坏规矩。“
贺楼炤道：“学子们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国子学如何叫人挨饿？“
采晴道：“奴婢不懂得那么多，只知道眼下虽是平安盛世，天下仍然有人受灾受苦，大多数人一天能够吃饱两顿饭，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国子学为让学子们识得天下疾苦，所以素来只许一日两餐。“
贺楼炤无语了，哪里有哪里的规矩，何况这条规矩也并非毫无道理。还好，点心还是管够的，于是默默又多添了两块进嘴。
回到侯府休息了一阵子，那夕阳便彻底下去了，北方的春天到底天黑得早。
贺楼炤不晓得出去吃酒是否符合贺楼家的规矩，便使起旁敲侧击的旧招数，向采晴打听了一番。
对于旁敲侧击，采晴有时稀里糊涂，有时倒是一点就通，全凭运气。这回，采晴倒是说得极为清楚：还是那天拓跋微指点的出府途径最为可靠。看来出门吃酒是走不得大门的。
打听明白，订好的馆子离贺楼侯府不远，贺楼炤出了府便步行而去。采晴竟自愿留在了府里给她打掩护，看来也是惯犯。
华灯初上，平城的街道宽阔而齐整，同房子的风格一样，实用而不奢华。主街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显然是采晴所说的“平安盛世“之貌。
来到这里之后，贺楼炤还是头一次一个人在外行走，不免有些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心塞。可是，抬头看看月亮，还是后来的那个月亮。左顾右盼看着来往的行人，也还是养儿育女奔波劳碌的人们。
贺楼炤越走，一颗心越稳稳当当地收回到了原处。异地而居并不易，幸好还能谋得一份现世安稳。幸好也只需略等那大禅师几日，待他归来，自己一定也能还乡了。
由于对地方到底还是不熟悉，等贺楼炤绕到了馆子，预定的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不仅是之前寒暄过的几人，还有几个估计是自幼相熟的子弟，也自觉前来相聚。
见大家都已经坐齐，只等自己一人，贺楼炤连声说惭愧，毫不忸怩地先自罚了三杯酒水。
第一杯过后，贺楼炤举起手中的白色玉脂小酒盅，边看边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小？叫小二来换个大的！”
小二应声取来一只瓷碗，虽然不算太大，却已是酒盅的几倍之量。贺楼炤勉强满意，举起玉脂酒瓶往碗里倒酒，一碗未到，玉脂瓶却已空。
贺楼炤无语看向小二，这回小二机灵得很，忙说还有好酒，不一会儿捧来一只棕色的瓦制酒罐，酒香扑鼻。那罐子应是酿酒时直接所用，罐外尚有些泥印，只用红纸贴着个大大的酒字略微盖住。
贺楼炤连饮了两碗，一股热辣涌上心头，感觉很是痛快。
酒壮怂人胆，贺楼炤酒劲上头，说笑起来越发豪爽气十足。一张俊脸满是收不回来的笑容，看上去更加热络而好说话了些。
一席人里都是二十余岁的高门子弟，平日里被家中的规矩拘束得厉害，有哪个不爱豪爽义气的兄弟。见贺楼炤毫不拘泥地饮酒说笑，便都心下欢喜，不一会儿就都喝高了头，言语无状了起来。
贺楼炤出手拍拍一边坐的纥奚骏的肩膀，几句话下去两个人就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纥奚骏长吁短叹地搂着贺楼炤道：“贺楼兄，其实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镇日里被我爷我爹我哥、甚至还有我弟弟欺压着，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看看你，整个侯府里唯一一个带把的，多牛逼！”
另一位和他形影不离的贵族子弟独孤川道：“同人不同命啊，看人家贺楼炤三岁就继承贺楼家的侯位了，而且侯位还被顺延了好几代！我们独孤家的侯位却到我爹那里为止了，我现在整日被我爹踢去习武诵经书，也是苦不堪言！“
尉迟康道：“哼，你们怎么不想想，我表弟的侯位，可是我姑父、我姑爷爷用命换来的。“众人听了，不知不觉安静了片刻。
纥奚骏道：“晓得！全大魏国谁不晓得当年贺楼老侯爷和贺楼侯爷的英勇善战！“
独孤川亦道：“我爹爹现在还时不时地抬出贺楼侯爷的名号，作为激策我的榜样。而且啊，我爹一提起来贺楼侯爷，我娘就露出一脸百般惆怅的表情。据说，贺楼大人当年能够名满平城，也是因他是百年一遇的美男子。贺楼兄当年还小，恐怕对令尊大人印象不足了吧？“
贺楼炤：“……“
郑浩道：“哈哈，贺楼兄如今也是仪表堂堂，再过几年，焉知就不是第二个名满平城的贺楼大人呢。到时候，平城的姑娘们可就有福了！“
纥奚骏道：“要说现在的姑娘家，真实越来越大胆了，前两天我还见到两姑娘在大街上追着卢大人塞香囊。呵呵，你们猜怎么着……卢大人冷着脸，却居然把香囊收下了。也不知道他家后院有多大，够不够装得下这许多的姑娘……“
王聪此前一直在谨慎地少言，这时却忍不住了，说道：“卢大人是皎皎明月般的君子，收了姑娘香囊也不过是表示尊重，哪里会同那些俗人一般，就把人家姑娘纳入房中了。卢大人至今，没有娶亲也没有纳过一房妾室。“
纥奚骏笑道：“你懂什么，有太皇太后在那里，我看他是没有那个胆子……“
独孤川一把塞到他嘴里几个樱桃，道：“喝多了就吃些果子醒醒酒，小心话说多了闪了舌头。“
尉迟康道：“谁不知卢大人忧国忧民，为皇上和太皇太后鞠躬尽瘁，哪里有空闲去考虑娶亲纳妾的。“
郑浩笑道：“那些的姑娘家，不过凑热闹玩耍欢喜，无关婚娶的。说起来，还是我们北地的女子更加恣意快活一些。“
贺楼炤没忍住，还是开口问道：“卢大人既然这样辛苦工作，一定俸禄很高，很有钱吧？“
众人皆被问住了。半晌，王聪斟酌着说道：“卢大人本人是生活得很简朴的。但是听说他非常地仗义舒财，他旧日里的不少好友和同僚，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就更不用说他的亲戚了，据说连一些远亲都生活富足。这么说来，卢大人起码是不缺银两的。“
贺楼炤想起卢中书那一轿子的银子，慨叹道：“银子嘛，永远都是缺的！只不过有些人赚钱又快又多，着实让人羡慕啊！“
大家见贺楼炤之前饮了不少的酒，估摸着这是说醉话。假如不是醉话，那就更不应该接话茬了，这话茬着实敏感了些。
贺楼炤连日来一直缩着脖子做人，生怕行错一步路，等不到大禅师回来那一日。可是，今日见一行人性格相投，皆喜好吃酒，恍惚间如若又过起了昔日里呼朋引伴的日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忧伤，不知不觉又是几杯酒下肚。
旁边的人见贺楼炤这样豪饮，心道这身板恐怕受不了，不要弄巧成拙，便纷纷奉劝少饮些，尉迟康更是直接夺走了贺楼炤手中的酒杯，换了一盅醒酒汤拿过来。
贺楼炤已经喝红了一双眼，亮晶晶的甚是漂亮，脸上也是受不住的灿烂笑容。只是一边摆手一边笑道：“没事没事儿！大家认识一场，没在一起喝醉个酒怎算得好兄弟！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说不定明日大禅师就回来了，那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诸位兄弟了……“
尉迟康惊道：“怎的，那大禅师还要收你回去？不是说劫数已过？“
贺楼炤道：“唉，有些事就叫做在劫难逃……”
尉迟康问道：“那你这次又要在石佛那里闭关多久？”
贺楼炤叹了口气道：“不晓得。不过再出来时，可能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我了。”这话说得颇为玄妙，说完贺楼炤还抬手抱拳行了一礼，似乎是在提前告别一场。
王聪道：“贺楼兄，我倒是听说，几日前大禅师有要事已经远走西域故土了，听说至少要一年后才能回来。怎么，贺楼兄刚刚从大禅师那里归来，竟是不知此消息吗？“
贺楼炤闻言身形一定，内心一片茫然。呆坐半晌，说道：“大禅师于我，有再世之恩，想不到竟然要这么久都见不到他，我心里怎么这样难过……”一个激动又拿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尉迟康一个没留神竟然没拦住。
此时，房间的门却被轻轻敲了几下，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在众人面前行了个礼，然后凑到尉迟康身边小声道：“表小姐来了，带了人手过来，好像是在寻人。”
尉迟康有些吃惊，问道：“她不是月初去几个农庄那边收租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小厮道：“听说今日刚刚回来。应是见小侯爷不在府内，就立刻找过来了。”说起来，尉迟康最爱这家饭庄，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什么秘密。人家想找他，抬腿就来，着实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