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塞尔里希·矿上劳作
培熙身上的体恤衫被掀开,冰凉的刀尖扎进背部,刺痛感如燃烧的导火索,尾随着刀尖在皮肤上拐弯抹角地游走。
疼痛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无从挣扎。
大约半个小时后,刀刃撤走了,疼痛却依然在皮肤上如火如荼地燃烧着。
他看见身边的叛匪对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金牙在他面前蹲下来,拍拍他大汗淋漓的脑袋,诡谲地笑着。
“从今以后,无论走到哪里,你就是我们联合阵线的人了,哈哈哈!”
培熙知道,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的背上此时一定有个ruf的血棱。
他成了叛匪窝里的一份子。他不再无辜,那个印迹便是他的原罪。
背上的炼狱之火终于燃烧殆尽,力倦神疲的他很快沉入睡眠。
他梦见自己迷失在密林里,被一阵急促的枪声追赶,子弹在结实的树干上留下弹坑。高高的灌木丛里倒着肢体残缺和血肉模糊的尸体,无数苍蝇围着它们打转盘旋。他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却怎么也甩不掉紧追其后的枪声。最后,一条湍急的河流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仓皇回头,几个面目凶悍的孩子兵正端着枪朝自己大跨步地走来,一颗子弹挟着呼啸的风声倏地嵌进他的胸膛……
培熙从噩梦中惊醒时,天已破晓。
村子似乎很热闹,嘻哈摇滚震天响,叛匪们猖狂得志的笑声中夹杂着哭天抢地的绝望呼号。他想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刚刚跑出屋子,就被哨兵用枪顶了回来。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又一个血腥场面狠狠冲击了他的视线。
闪着刺眼白光的锋利斧刃。
血。
以及蜷缩的躯体和痛苦的表情。
培熙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原来昨晚梦境里的枪声是真实的。金牙带领叛匪突袭了那片密林,把很多躲藏在那里的村民都活捉了回来。
叛匪把一些体格壮硕的男子挑出来,赶上了一辆卡车。
培熙也被揪了上去。
卡车载着他们穿过密林,来到一条宽阔的河岸边。
培熙看见浅滩处十多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拿着筛子躬身作业,便一下子明白了叛匪把他们带来这里的目的。
他不自觉地从喉咙里哼出一丝苦笑。
莫本利开采烟瓷钻矿的时候苛待了多少矿工,而现在自己落在叛匪手中被迫干这样的苦力。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父债子偿?
安静的河谷中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身形干瘦的矿工栽倒在河滩上,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弥散在浑浊的河水中,又被湍急的水流洗刷而去。
车上的男子们仰头张望,才发现原来河岸两边的丘陵上各站了好几个持枪巡逻的叛匪,他们掌握着对这些矿工们生杀予夺的权利。
叛匪们把村民赶下车后,命令他们把身上的衣服统统脱掉,并指着浅滩上的那具尸体发出警告:“谁要是敢偷懒,下场便和他一样!”
父债子偿可以,可为什么要如此变本加厉?
培熙脱衣服的时候,强烈的耻辱感就像密密麻麻的白蚁附着满身,从皮肤啃噬进灵魂。
真想和叛匪拼了,但理智还是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
他其实还没有对自己的人生完全死心。
但如果注定再也走不出这片烽火狼烟的版图,他会和这些绝恶的叛匪轰轰烈烈地对抗一把。
“哟,白人。”
一个歪戴着帽子的叛匪对着培熙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河滩上都是黑黢黢的身影,唯有培熙裸露着雪白的躯体。
除了坐在土丘上的叛匪会盯着他发出淫秽的笑容,身边的矿工也会在干活时悄悄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拿着铲子用力刨掘河床边的硬土,待疏松的土壤一堆一堆地在河水中沉淀后,再用筛子一抔一抔地舀起来反复筛洗。如果浑浊肮脏的泥水里突然出现像碎玻璃一样亮晶晶的东西,那多半就是钻石。
可是,从日出山头到日落西山,培熙一颗钻石都没有淘到。
晚上他们收工后,便排着长队到叛匪那里领木薯。
培熙排在队伍里,伸着脖子向前望了望,那个木薯好小,吞进肚子肯定一点感觉都没有,而且还是生的。
他想起当初埃丁港的工头给他们发洋葱圈和土豆饼,和这个一对比,真是仁慈啊。
轮到培熙时,他伸出去的手掌一沉,掌心里却不是木薯,而是一只死老鼠。
叛匪们哈哈笑着,然后用威胁的口吻对培熙说:“如果明天你还是挖不到钻石,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不过你放心,失去眼珠子后,你依然活着。”
这天晚上风雨大作,培熙仰卧在河岸边的土丘上,张开嘴巴让雨点落进来。
一天的劳作和暴晒令他口渴难耐,他的舌头就像一块干涸得快要龟裂的土地。
白天他渴得难受时,也决定像别的矿工那样直接啜饮河水,可当他从河里掬起一捧,瞧着那散发着腐臭味道的污浊水质,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喝下去。
淅淅沥沥的雨水缓解了干渴后,饥饿感又开始登台做戏,他觉得自己的胃像是被抽去了真空一般,蠕动的胃壁都快磨破了。
远处的密林里传来风雨穿林打叶的沙沙声和隐隐约约的凄厉猿啼。
不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荷载了万千疲惫,可是赤条条地躺在这稀泥地中,睡眠就像风中的散沙,早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他仍然希望,黑夜能够久一点,再久一点。
叛匪的威胁和警告在脑海中反复回荡,是不是过了明天,他就会永远失去光明?
这时,旁边的矿工悄悄戳了一下他。
他扭过头,暗夜里辨不清容貌,但是对方眼角上那道明显的刀疤却怎么也隐藏不了。
培熙对他有印象。不过不是因为那道疤,而是因为今天他跟自己一样一无所获,并且收到了同样的警告和威胁。
“你有想过吗?明天怎么才能挖到钻石?”他小声对培熙说。
“想过,但是……没想出来。”培熙丧气道。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挖到钻石,但是需要我俩合作。”那人说。
“什么办法,快说。”
“河岸边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我们应该去河中央挖。”
“不行,那里水深,都快没过腰了,而且河水又急,去那里很危险的。”培熙说。
“我们去那里挖,”那个矿工指着耸立在河中央处的一块大石头,“那里有块石头挡着,不会有事的,明天我们先去那里把土铲松,我泌到水里去舀土,你抓住我,别让我被水冲走就行。”
培熙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和那个矿工拿着铲子和漏筛涉过湍急的河水,来到河中央的那块大石旁边。
培熙用力挖掘脚下的土块,他的搭档就泌到水下把那些疏松的土壤收集到筛子里。每当他忍不住,探出水面换气时,浑浊肮脏的泥淖就从他头顶流淌下来。
然而从黎明开工到日悬中天,他们仍然一无所获。
培熙有点泄气了,他后悔,为什么昨晚风急雨骤的时候,没有想到逃跑呢?
河水突然高涨,水流也越来越急。培熙立即反应过来,昨晚一夜大雨,上游肯定发了大水。
“发大水了,快走!”培熙向水下的人叫道。
那人从水中站起来,眼睛里闪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好像找到钻石了。”
他摇晃着手中的筛子,当沙砾和泥水都从筛子的缝隙间滤去时,现出了两粒亮晶晶的透明物。
他拈出其中一颗给培熙,另外一颗自己捏进拳头。
他悄声对培熙说:“这颗钻石我不会上缴,我得藏起来,等我活着从叛匪手中逃脱了,我就可以发财,让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说罢,他又钻进了水里。
河流越来越湍急,水位从胯部漫过腰间。
“不行,我们得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培熙对他叫道。
“等等,我好像又找到了!”
那个矿工再次从水中站起身时,河水已经涨到了他的肋骨,他都有些站不稳了,却对即将来临的危险莫知莫觉。
“你看,这里面有好多颗,这下子我真的可以发财了……”
水势越来越猛,上帝已经不再给培熙救赎别人的时间了。
培熙转过身,在水中艰难跋涉。
如果不是从小就熟悉水性,此时的他肯定会被洪水冲走。
走上河岸,他听见山丘上传来叛匪乐不可支的大笑声。
河岸的矿工们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手中的活,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培熙回头,看见自己的搭档被困在河中央,死死地抱着那块大石。
他看上去有些奇怪,内心的恐惧使得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嘴巴却自始至终闭得紧紧的。
只有培熙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却还想拼尽全力地留住藏在嘴里的钻石。
最后,奔腾的水声盖住了叛匪们的笑声,汹涌的浊浪掀过那块大石。
那个前一分钟还沉浸在发财梦中的矿工,此时已被卷入了激流翻涌的漩涡中……
晚上收工的时候,培熙得到了一块木薯。
——那个矿工用生命换来了一颗钻石,而培熙用那颗钻石换来了一块木薯。在这里,人命的价值等同于一块木薯。
被咬进嘴里的木薯,还没来得及嚼烂,就被胃急不可待地吸进去了。
那块木薯太小,培熙吃完后,饥饿感不但没有缓解,胃口反而像是在耍脾气一样变大了。
夜晚睡意来袭的时候,他以及为自己会饿死过去。
然而他还是在黎明的枪声中醒了过来,既然没有饿死,就还得把身体中剩余的精力用来苟且地活着。
有的矿工没有再醒过来,有的在干活时突然倒下去,浸在河水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河水依旧哗啦啦地欢快奔腾,在那块凸起的大石头上翻涌着浑浊的泡沫,它似乎不记得了,昨天它声势浩大地吞噬掉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正午的日头太过毒辣,培熙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
头晕目眩之时,筛子里一颗亮晶晶的东西突然给了他冰镇的感觉。
那是一颗大约十多克拉的钻石,晶体的表面和内部都有雪花状的细密纹路,虽为天成,却似人工的精雕细刻。
培熙震惊了,身为矿业巨亨的儿子,从小到大过眼的奇珍异宝不算少,但这样奇绝美丽的钻石他还从未见过。
他摩挲着钻石上的雪花纹路,突然想起了南薰。
要是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见到她该多好,他好想把这颗晶莹剔透的钻石镶进戒圈,戴在她洁白纤细的无名指上……
“砰!”
一声枪响,子弹就落在他脚边,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
培熙抬头,看见土丘上一个叛匪正在用凶恶地目光警告他。
他只好很不情愿地走过去,将那颗雪花钻交给了叛匪。
叛匪看见那颗雪花钻时,眼睛陡然变亮,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啧啧赞叹声。
这天晚上,培熙得到了五块木薯。
终于填饱了肚子,他的内心却极其失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一丝不挂,连自己都藏不住,又怎么去藏一颗钻石?
夜半时分,培熙睁开眼睛,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遁入睡眠,就连当值的哨兵也拿枪杆撑着身子打起了瞌睡。
如果要逃,应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可是,一旦被捉住,就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