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圣路易斯·雪雾迷途
卫生间里突然传来冲水声,接着是门把转动的声响。
南薰立即意识到,这间屋子里,还有别人。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反应,本能地躲到了窗幔后面。
汲着水的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然后是床垫承受重物的动静和被子拉扯时的轻响……
“嘿,亲爱的,亲爱的,该醒了,你可真是贪睡啊!宝贝儿。”
果然是马克。
他温柔软语时的声音比野蛮粗戾时更加令人恶心。
欧缇雅紧蹙眉心地撑开双眼,待周遭的一切在视网膜里渐渐清晰后,她伸手摇了摇床头空空如也的酒瓶,然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再给我一瓶伏特加,好吗?”
“你会喝死过去的。”马克说。
“再给我一瓶伏特加,好吗?”
欧缇雅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请求,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马克刚刚说的话。
“我说你会喝死过去的!”
马克加强了音调,将头佝在欧缇雅面前咫尺之近的距离。
“你不用担心,我如果死了,葛梅妮还会给你安排其他的女子,” 欧缇雅依旧紧闭着双眼,嘴角却隐现出一抹讽笑。
“以她的声势和地位,你还怕她亏你一个情妇?”
“以我现在的声势和地位,你觉得我还弄不到一个情妇?”马克挑眉反问。
见欧缇雅紧绷着一脸痛苦的表情却默不作声,语调又转而变得低软。
“自从我成功后,看似拥有一切,但却总觉得若有所失,这些年有人羡慕我,有人嫉妒我,有人利用我,也有人巴结我,却唯独没有人爱过我。我是一个人,我也想被爱。”
欧缇雅睁开眼睛看着他,“那你就去寻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与我何干?”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马克语含深情地说。
欧缇雅将目光移向一旁。
“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可能爱上你的。”
“不,只要你对我敞开心扉,你就会发现站在你心门外面的那个马克已经不是以前的马克了,然后你认真感受我对你的爱,我敢保证你会爱上我的!”马克满怀希望地说。
然后撅起嘴唇在欧缇雅眉心处落下一个吻。
“你干了那么多龌龊事,还叫我对你敞开心扉,”欧缇雅冷笑,“我的心又不是垃圾站。”
“我干什么龌龊事了?”马克问,随即又反应过来,“噢,你是说这套房子,对吧?”
欧缇雅盯着她,水盈盈的眸子闪烁着恨意。
马克舒展眉毛,露出豁然之色。
“我知道,你觉得是我霸占了南家的房产,但是他们已经欠了税了,早晚都得搬出去。”
“他们是欠了税了,但是按照法律,可以有三个月的宽限供他们筹措资金,这才一个星期不到,你就急不可耐地霸占了他们的房子。”
“哎,就算三年的宽限,那一家乡巴佬也无力回天,我呀,让他们长痛不如短痛,”马克厚颜无耻地笑道,“况且,怎么是霸占呢,我付了他们赔偿款的呀!”
欧缇雅狠狠地瞪了马克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买通了那个评估师,把赔偿款压了五成。马克,你真的太无耻了!”
“我无耻?”
马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那是他们活该,当年他们诬告我纵火,知道我当时忙着竞选无暇他顾,敲诈了我七万块呢,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现在,也该是时候,让他们明白明白什么叫谦卑。”
“诬告?”
欧缇雅斜斜一挑眉梢,“难不成还是他们冤枉你?”
“我发誓,我他妈真没纵火!那晚我一直都跟洛芙在一起。”
马克的脸色霎时僵硬成一片酱紫,他后悔自己因急于辩解而将和洛芙的那一夜风流脱口而出。
不过,欧缇雅并没表现出惊愕的神色。
这反而令马克感到更加恼火。
她用平淡无奇的眼光看着他。
好像在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的卑鄙下流龌龊无耻,我又不是第一次领教。
“哎,算了算了,我不想再提南家了!欧缇雅,你是上流社会的名媛,干嘛总和那些下等人牵扯在一起,不觉得很掉价吗?”
欧缇雅缄默许久后,哑然开口,“马克,算我求你,把房子还给他们吧,你可以向我提任何条件。”
马克饶有兴致地“噢”了一声,然后凑到欧缇雅的耳畔。
“我想得到你的心。”
欧缇雅立即将表情里的不屑和嘲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好,我给,我会尽可能快地爱上你。”
“我要你现在就爱上我。”马克说。
欧缇雅看着她,然后轻轻闭阖双眼,紧蹙蛾眉舒展的过程,如同一扇门缓缓敞开。
马克伸手抚了抚欧缇雅深栗色的鬈曲长发,将流着涎水的嘴巴覆在了欧缇雅娇嫩的红唇上。
欧缇雅的眉心不安地跳动着,像是忍受肉体的疼痛一般,十根手指都用力抓扯住被子下的床单。
马克停止动作,冷笑一声。
嘴唇如一个阴冷的洞窟,幽幽的风从里面吹出来。
“即便是高贵而美丽的欧缇雅小姐,如果只是逢场作戏,价码也高不到哪去,我要的是你的真心,如果你觉得这个太珍贵,舍不得给我,那就好好留着吧,但是就不要指望我为你改变什么了!”
清莹的泪水从欧缇雅的眼缝中汩汩涌出。
她侧过头,将视线安放在一个可以看不见马克的地方后,喉咙里牵扯出一阵压抑许久的哭声。
“南叔南姨,对不起,还有南薰,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南薰施施然从窗幔里走出来。
床上的两人同时被吓得呆住。
欧缇雅立即扯起被子,将自己的胸口紧紧捂住,但是裸露的肩膀和光滑洁白的手臂上却附着了一层可能永远都洗不掉的羞耻感。
“我告诉你,臭羊巴羔子,这里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你最好怎么进来的,就给我怎么滚出去!”
马克坐在床上冲南薰破口大骂。
南薰眨了眨湿嗒嗒的眼睛,对欧缇雅说:“房子,我不要了。请告诉我,我爸妈,在哪里?”
“你走不走?”
马克伸出食指,怒目圆睁地戳向南薰。
“你给我闭嘴!”
欧缇雅随手抓起一个枕头,朝马克的脸挥过去,然后用尽可能温柔、尽可能表示歉意的语气对南薰说:“南叔和南姨他们现在住在西西里教会,你放心,他们现在很好。”
“很好?”
南薰微微翘起沾着泪水的唇角,低声反问一句便迅速转身离开,随手带过的房门被她摔出一声巨响。
太阳下,逆光的雪影尽是明灭闪烁的黑色斑点,远近的房屋和树林都隐匿在雪雾中。
从小木屋一路跑出来,快半里路了,她的步伐依然是那么仓促,好像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前方。
可事实上,她却根本不知道那个西西里教会究竟在哪里。
她还是停下来了,喘着粗气茫然四顾,海慕郡如一片雪海,如果真的是海就好了,至少可以随波逐流,让海浪决定自己该去的地方。
放眼望去,这茫茫的一片,任何一个方向都是路,任何一条路都是迷途。
纷繁的雪朵落在脸上融成水滴,强劲的寒风咄咄逼人,身上的棉服完全抵御不了这样的严寒。
但她也只能这样任由温度像血液一样从身体中一点一点流失,等流失殆尽,生命这场戏就可以落下帷幕了。
“南薰——”
一声被拉长的呼唤穿越呼啸的长风抵入耳膜。
南薰拂去落在睫毛上的雪粒,虚起眼睛循声望去。
“我终于找着你了,南薰,快上车,快呀!”
欧缇雅坐在黑色越野的驾驶室里,焦急的语气夹杂了一丝激动的喜悦。
南薰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欧缇雅,和那辆仿佛正向自己亮着利齿的黑色越野。
之所以身体保持静止,是因为她已经分裂成两个人了。
一个代表本能,被求生意志牵引,拼命地想朝车子靠近。
而另一个却守护尊严,坚决不肯挪动半步。
二者势均力敌地对抗着。
欧缇雅下车走向南薰,抓住她的手腕向敞开的车门拽过去。
南薰迈动脚步的那一刻,她似乎听见了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尊严倒地时的訇然巨响。
——那可是马克的车啊!
南薰上车后,欧缇雅迅速摇上车窗,将暖气开到最高档,然后解下自己的白狐毛披肩,裹在南薰身上。
她低头为女孩系扣子的时候,一颗硕大晶莹的泪珠划过视线,砸落在细软的绒毛上。
欧缇雅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为南薰揩去泪水,然后转动方向盘,将档杆往前一推,驾着黑色越野疾驰在这片苍茫雪野中。
沉默了好一阵子,南薰才开口干涩地问了一句:“去哪里?”
听上去,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西西里教会,我带你去见南叔和南姨。”
欧缇雅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南薰,似是有些心虚,“南薰,对不起,我……”
“别这么说,欧缇雅,我不怪你。”
南薰望着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马克是狼,一只贪得无厌的狼,当我看见你和这只狼出双入对,以为你是他的同类,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跟我一样,也是他口中的食物,只是被他吃掉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我不是他口中的食物,而是他掌中的玩物,葛梅妮亲手将我馈赠给她,”欧缇雅吹出一丝苦笑的气流,“马克口中的食物,和马克掌中的玩物,哪个更惨一点?”
“那……你会嫁给他吗?”
“会。”
欧缇雅柔和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
“不跟她结婚,怎么碰得到他的财产呢?他吞了你们的,我会想办法让他吐出来!”
“可是,”南薰语气里夹杂着迟疑和不安,“他不是已经有妻室了吗?我听说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
“有妻室又怎样,离了就是啊,洛芙巴不得呢?马克已经把一大笔赡养费转到她账户上了,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每月还有高额抚养费等着她,她还感谢我呢,让我接手马克,这样既可以拿钱,又不用忍受他涎水的恶臭,多好。”
一说到“涎水的恶臭”,南薰顿时感觉有些反胃。
她想起以前马克来家里收税时,一言不合就会朝自己喷唾沫,那恶臭她是领教过的,着实令人厌恶。
和马克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即使身处豪华卧室,也跟睡在窨井里一个感觉吧!
南薰看着欧缇雅开车时美丽而专注的侧脸,心里陡然一疼。
“欧缇雅,你不等他了吗?”
欧缇雅知道,那个“他”指的是马哈茂。
又一年过去了,她思念的男人依旧杳无音讯。
“下辈子吧!”
欧缇雅说罢,方向盘一转,黑色越野便驶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两边斑驳的墙壁上画满了圣经人物的涂鸦。
接着,一座老式的青灰色建筑伫立在小巷豁然开朗的尽头,最高的尖顶处竖着一个褪了色的十字架。
“这就是西西里教会?”南薰问。
“是的。”
欧缇雅绕过教堂的主建筑,将车停在了一处略显萧森的庭院外,指着院落里一排两层楼高的小楼房,对南薰说:“南叔和南姨就住在二楼最左边的那个房间。”
南薰急着下车,却被欧缇雅叫住。
南薰回头,见欧缇雅也下车了。
欧缇雅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提了两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这件事发生的太快,马克没有给南叔和南姨太多时间收拾东西,我估摸着先打包好了两袋,你提回去吧,剩下的,我也会尽快打包好,给你们送过来。”
“谢谢你,欧缇雅。”
南薰接过袋子,转身走进楼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