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圣路易斯·铁皮巢穴
餐厅的后厨灯光昏暗,洗碗池前一道单薄身影,像一把紧绷的弓。
“桑珊,你怎么了?”
南薰走过去,只见桑珊紧闭双眼,撑在厨台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听见南薰这声轻唤,桑珊抑着呼吸微微抬起头来,唇角漾起一丝虚浮的笑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桑珊气若游丝地问。
“听说你这么晚还加班,就来看看你。”
南薰很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全说出来,但是眼下,她更关心凝结在桑珊脸上的痛苦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欺负你了吗?”南薰问。
桑珊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肚子痛而已。”
“生理期?”
毕竟是女孩,对于这种疼痛的直觉都来得极其准确。
桑珊微弱地“嗯”了一声。
斐莎太太正巧路过后厨,带着视察的目光走进来。
洗碗池里堆放的碗碟已经耸了一座小山,水龙头是拧开的,哗啦啦的水流白沫从层层叠叠的碗碟间流淌而下。
“真是浪费,快把水关了!”
斐莎太太疾言厉色地命令道。
桑珊向水龙头伸了伸手,但是小腹上紧缩的疼痛却使她的手臂无法向外伸很长。
南薰连忙一个跨步过去,拧上了水龙头的开关。
水流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后厨里安静的氛围像一根绷紧得快要断裂的弦。
斐莎太太环顾一圈四周,冰冷的语调如同细长指甲在这根弦上重重一拨。
“待会儿还有碗碟送过来,所以池子里的碗碟要尽快处理了,所有的餐具洗完后要把上面的水擦拭干净了才能放在消毒柜里。另外,所有的洗具都要归置整齐,厨台上不能留下任何油污,地上的果皮和包装纸也要捡干净,明白了吗?”
桑珊忍着疼痛,艰难地向斐莎太太点头应了一声。
“赶紧吧,别磨蹭了。”
斐莎太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桑珊后,转身欲走。
“斐莎太太……”
南薰突然开口,一股迫切的冲动从内向的性格中突围。桑珊扯了扯她的衣角,但她没有理会。
“可以提供一点热水吗,这水实在是太冰了,桑珊又在生理期……”
斐莎太太做了一个无言以对的表情,但还是忍着耐心解释道:“我之前已经跟她说的很清楚了,凌晨加班是没有热水的,因为锅炉房的烧水师傅不可能也跟着加班到这时候。”
“或者,提供一点暖气,可以吗?”南薰喏喏地请求。
斐莎太太更觉可笑,“想什么呢,后厨偌大的空间就为了你们两个人开暖气?”
“可是,桑珊她……”
“可以别再给我出难题了吗?我不过是学院一名普通的行政老师。我刚才发现她生理痛的时候,就跟她说了,我这边可以换人,是她自己说可以坚持的,自己要扛是自己的事,但是不应该把难题抛给别人。”说完,转身离去。
桑珊吃力地再次伸手拧开水龙头,南薰这才瞥见她生了冻疮的手指粗得如胡萝卜一般。
“你别管了,我来。”南薰说着,卷起袖子将手伸进冰冷的洗碗池里。
然而不到半分钟,她就坚持不住了,那水简直就像刚刚融解的冰凌一般,几乎把指骨冻裂。
不行,得想个办法!
南薰从橱柜里找了一个容量较大的蒸锅,盛满水放在灶台上。
“南薰,你这是……”桑珊迟疑道。
南薰拧开燃气:“这是后厨,想弄点热水还不容易吗?”
桑珊有些担忧,细声细气地怯怯道:“可是……厨师长特意嘱咐了我,这的东西不能随便动。”
“我不过弄点热水而已,怎么叫你说的我像是在偷东西似的,”南薰苦笑地看着她,“桑珊,我真是不明白,怎么人家用一句话就可以把你绑起来?”
桑珊低声道:“可能是因为,我太怕失去这份兼职了。”
当南薰将最后一摞白瓷碟放进消毒餐柜里时,贵宾餐吧里的凌晨派对也接近尾声。
桑珊小腹上的疼痛依旧没有散去,南薰扶着她一步步地走下楼梯。
刚刚迈出餐厅,凛冽的冬风刮过来,在脸上留下一层湿浸浸的寒意,不远处的车灯亮了,南薰这才看清了夜色中细长的雨丝和湿漉漉的地面。
下雨了。
南薰抬头看看天色,又瞧了瞧靠在自己身旁的桑珊,不觉心底升起一种欲哭无泪的凄然。
夜这么深这么冷,桑珊疼得厉害,老天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考验还不够,所以再来点雨水加码?
一道纤然优雅的身影掠过视线。
欧缇雅。
南薰心里一暖,想呼唤她,张口的刹那却看见,她正朝一辆黑色越野款款走去,马克拉开副驾驶车门躬身迎候。
暖意消散后,寒冷更甚。
南薰架着桑珊走进重重雨幕,潮湿的水汽透过衣服一层层地浸入皮肤,风再一吹,身上的热量便被悉数席卷而去。
“啊——”
忽然一束光线从背后射来,黑色越野呼啸而过,刚好碾过积水的低洼地带,飞溅而起的水花呼啦啦地扑在她们身上。
虽然那只是一闪而过的瞬间,车窗里,马克那张勾着轻蔑笑容的侧脸却烙刻在了南薰的眼底。
只是,那颗已然被风雨湿透的心,生不起恨火。
“就在这儿吧!”
走到学院的生活区时,桑珊实在迈不动步子了,疼痛从紧皱的眉间渗出来。
她按着小腹无力地靠在街边一个绿色的铁皮箱上,虚弱得连嗓子都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用口中的气息对南薰说:“谢谢你,南薰,你快回去吧!”
“我知道你走不动了,但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扔这里呢?”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在南薰的发丝上凝成水珠,顺着脖颈淌进衣领,女孩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是面前病恹恹地桑珊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脆弱。
“来,我背你回去。”南薰蹲下身,转头对桑珊说。
桑珊摇摇头,僵硬的脸上泛起一丝空洞的笑,“南薰,你回去吧,别管我,我一个人在这,挺好的。”
南薰站起来,不解地望着她。
桑珊指了指身旁的铁皮箱,说:“我昨晚就是在这里面过夜的,这里比宿舍好。”
“什么,你睡这里面?”
南薰睁大眼睛,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桑珊靠着的这个四尺高的梯形铁皮箱是个旧衣物回收箱。
桑珊此时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回应南薰的好奇心,她抬起一只腿,吃力地爬上箱子,只听箱口盖子翻转时“溜”地一声,整个人便不见了。
冷清寂寥的街道上,蓦然间就只剩下南薰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双手环抱住胳膊,却仍然抵挡不住寒气的侵袭。
她感觉自己更冷了。
其实宿舍楼离这里已经不远了,可是回去了又能怎样?
半月公寓的屋檐虽然可以遮挡风雨,却给不了她片刻的安宁。菲雪和那群牡蛎村女孩,大概已经把想好的坏主意装膛上弹,就等她狼狈而归时给她来个火力全开。
南薰打了个喷嚏,骤然增大的雨势帮助她做了决定。
她腿一蹬也爬上了箱子,蜷缩的身体朝箱口的翻转盖一拱,下一秒便陷在一片柔软的布料中。
“是南薰吗?你怎么也——”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桑珊疑惑的声音。
“这里好暖和……”
南薰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有些窒闷,但是隔绝了冷风冻雨,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在回暖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南薰,你还是回去吧!”桑珊低声劝说,而这劝说中却又分明流露着明显的舍不得。
“回不去了!”
南薰从屁股下扯出一件手感粗糙的厚毛衣,垫在背后,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吐了口气淡淡一笑。
“其实,我钻进来并不是为了陪你,而是,跟你一样,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浓稠的黑暗虽然阻隔了视线,但是南薰却能感觉到桑珊骤然放大的瞳孔。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你的单人间……”
“我家最近的经济状况很糟糕,所以退掉了,我又重新搬进了半月公寓,就感觉好像是又沦落在了菲雪的地盘上,也许向她俯首称臣,她会赏你一份风平浪静。但是桑珊,你知道吗,清高是一种习惯,有些东西,明明已经失去了,但你却总感觉,它还在……”
南薰仰起头,发现这漆黑的箱顶,很像一片没有星月的深邃夜空。
但是伸出手,冷硬的触感会戳碎想象的泡沫。
“南薰,你知道菲雪为什么那么恼你吗?”
桑珊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哂笑。
“她不能容忍在离自己很近的距离内,有一个像你这样无法慑服却又小瞧不了的人存在。更糟糕的是,直觉告诉她你的清高并非伪装出来的,却不告诉她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你的这份清高,弄得她想打击一下你,都找不到要害……”
南薰想起以前马克也经常将脸皱成一副费解模样,对她说“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偷来的优越感”。
所谓清高,所谓优越感,不就是身为香薰师女儿的那份底气吗?虽然从小到大,因着庄稼人的出身,她没少尝过世人冷眼,但是秘密香薰是她隐形的盔甲,她从不曾被谁的冷漠真正伤害过。而现在,盔甲脱落,她得学会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你也觉得我清高吗?”南薰问。
“嗯。”桑珊说。
南薰蜷起双腿,抱着一团绒质衣物,偏头靠着箱壁喃喃道:“也许要不了多久,菲雪就会发现,我的清高就如一个失守了阵地却久久不愿离去的光杆将军。”
“南薰,你家……究竟怎么了?”桑珊关切地问。
南薰闭上眼睛摇摇头,虽然在这黑漆漆地箱子里,对方根本接收不到她的回应信号。
但是没关系,沉默,也是一种回应。
桑珊不再重复她的疑问。
箱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窒闷,桑珊将一个衣角卡在箱口和翻盖间,翕出一条细缝来。
耳朵贴在箱壁,可以听见外面寒风呼啸的凛凛之音。
箱子内却被人的体温和厚厚的衣物捂得暖丝丝的。
桑珊小腹上的疼痛终于像潮水般退去,被疼痛耗尽体力后渐渐遁入眠境,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只冬眠的动物,让这铁箱子成为她温暖的巢穴。
南薰却因舒展不了四肢,意识始终徘徊在睡眠边缘,做了几个半明半昧的梦。
培熙、芭芭拉、希侬、马克、欧缇雅这些人在轻浅的梦境里胡乱地纠缠成一个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