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埃丁城·洗去尘垢
这就是监狱吗?
结满污垢的墙壁高处,一扇竖着铁条的窄窄天窗透着微弱的光。
死寂的气压从头顶沉积下来。
培熙觉得,这窒闷的空间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
他用手指摩挲着领口的翡翠佛陀,凉凉的触感使他心神安定。
刚被押送到这里时,那个满眼贪欲的狱司长扯着他脖子上的红丝线将翡翠拽了出来。
他试图拿走翡翠,但培熙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并用冷毅如铁的眼神与之对抗。
狱司长抽回手,放弃强取,拍拍培熙的肩膀,像对待一个天真的孩童似的笑了笑。
“你会慢慢学会听话的。”
培熙不知道从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久,但是胃口刻度了时间,从轻微的饿感到饥火烧肠,他感觉时间快要把自己磨死了。
或许让出这块翡翠,目前的处境可以得到改善。
但是,他已经攒足了勇气,倔到底。
铁闸门上突然响起钥匙解锁的声音。
培熙回头,密密麻麻的黑暗元素拓出了一个粗壮的身影。
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那个人的眼睛,闪着磷火般的幽光,如同一只能暗中视物的山猫,阴恻恻地朝自己走过来。
对方嘴角勾起挑衅的弧度,培熙知道来者不善。
他以极快的速度准确地牵掣住了山猫向他进犯而来的利爪,再趁山猫伸出另一只利爪之前,对着他的腋窝猛踢一脚。
那个黑影后退了两步,却并没有放弃进攻。他脱下衣服,全身偾张的肌肉在黑暗中模糊可见。
“你想干什么?”培熙问。
“长官叫我来向你要一样东西。”
山猫幽如鬼魅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培熙早就猜到了,狱司长会假他人之手来索要翡翠。
“你不可能得到它的。”
“那就懒得跟你废话了!”
黑暗中,山猫的拳头如流星锤一般向培熙砸过来。培熙机敏地屈身躲过,趁其不备,一个侧弹腿猛击对方下盘。
山猫这才意识到自己轻敌了,既然阵脚已乱,便只好发挥力道优势。于是一个猛扑向前,将培熙压至身下,嘴角咧开一丝得意的狞笑。
然而就在他准备乱拳挥下的时候,双拳都陷入了培熙掌心的包围圈中。
两道力量在空中抗衡着。
重力给了山猫优势,两只颤抖着的包拳正在缓缓向培熙移动。
“怎么样?你还是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把,免得伤筋动骨。”
培熙分出一丝力气,缓缓张嘴:“好久都没这么过瘾了!”
于是,握紧包拳,猛地一翻转,便将山猫压至自己身下。
山猫丧失掉最后的优势,绝望地闭上双眼。
“下次再敢来犯,我就奉陪到底。”
培熙从山猫身上翻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没有趁胜追击的意思。
直到听见山猫一步一瘸的脚步声消失在铁闸门外,培熙才卸下了沉重的思想防备。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如果那天没有与拉贾叔一家人发生冲突,那么自己还可以继续在码头攒船票钱。
而不像现在,困在这枯井一般的监狱里,等待被时间吞噬。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闸门上再次响起了金属物的撞击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安静的空间里,还能听到谨慎的呼吸声。
培熙全身警戒起来,却没有转身。
屏息凝神间,他感觉到了背后被掀动起的气流,一个手掌忽然抓住他的肩膀。
培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扣住他的手背,低头屈体,将身后人的手臂向下狠狠一拉,给他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背摔。
那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培熙踩在他的胸口上,力道渐渐增强。
他听见对方用气息吐出微弱的音节,说的应该是当地土语,培熙听不懂,但是他明白,他在向他求饶。
培熙抬起脚,对方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踉踉跄跄落荒而逃。
打败第一个冒犯者的时候,他还为胜利感到喜悦。
但是现在,他意识到,冒犯者可以源源不断地进来挑衅,可是自己的体力却一直都在损耗。
培熙困顿地坐在地上,黑暗封闭的空间里没有月亮和星辰可以仰望,他的目光便不自觉地飘向了那扇天窗。
他捂着胸口的翡翠,失声痛哭起来。
这块翡翠,是他不能失守的尊严。
可是,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
饥饿感已经长出了尖利的锯齿,从他的胃里碾压而过,时间已经把他逼得无路可退。
自己似乎坐于悬崖之巅,而且还能看到悬崖之下的万丈深渊。
就在这时,铁闸门又开了。
皮鞋在潮湿的地面踏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但脚步却在身后大约两米的位置停止了。
也许对方正在准备进攻吧,培熙疲乏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任何防备了。
他闭上眼睛,只等着身后的人走过来,将自己从悬崖边推下去。
他等了很久。
踢踢踏踏的皮鞋声却又远去了。
“这里面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你们把他带到外面来。”
这个声音让培熙的心脏狠狠一抽,一股熟悉感如脉冲般扑来。
但还没来得及多想,他就被两个狱司架着来到一处天井中。
白晃晃的天光倾泻下来,像是一盆泼洒在醉鬼头上的凉水。
培熙缓缓睁开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视网膜上呈现出一张似曝光过度的面容。
轩昂的眉宇下,一双英气逼人的狭长眼眸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灼灼目光犹如太阳,使他不敢直视。
杰森!
怎么可能是杰森?
怎么可以是杰森!
培熙拔腿转身。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臭虫,厌恶角落里的阴暗,可是阳光一照下来,又不得不往阴暗的角落里躲。
他宁愿继续待在黑暗里,任由自己发霉腐烂,也不愿意自己这样一副狼狈相暴露在杰森面前。
有两个人从杰森身后走出来,迅速钳住了培熙的胳膊。
培熙奋力挣扎着。
“你还想回去?”
杰森愤怒得几乎失控。
“莫培熙,你坐牢坐上瘾了吗?这几个月我为了找你几乎跑遍了整个南亚,爸爸也因为你的离奇失踪心力交瘁,而你倒好,已经把这里当家了!”
培熙被哥哥的一声暴喝震住了,他背对着杰森,用尽全力将涌上来的泪水生生咽回肚子。
不能哭,眼泪一旦掉下来,就会把自己融化成一滩烂泥,再也扶不上墙了。
杰森强自冷静下来,然后对钳制着培熙的两个保镖说,“先把他带上车去。”
然后转身朝警官办公室走去。
“先生,请问那个是您要找的人吗?”警官脸上挂着笑意。
“保释金交多少?”
杰森板着脸孔,从衣服里掏出一张支票。
“哦哦,按照我们这里的法规,因为他是非法入境,然后又打架斗殴,严重影响了这里的社会治安,听狱司说,被关进去后还不老实……”
警官碎碎叨叨地说个不停。
杰森不耐烦地打断:“直接告诉我金额!”
“哦哦,三万卢比。”
警官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狮子口实在张得有些大,所以微躬着身子向杰森解释,但还没等他说完,杰森就已经挥笔填好支票,匆匆转身离去了。
培熙坐在巨型越野的车厢里,眼睛一直都是空洞无神的,而当马路右边的贫民窟擦过眼角时,培熙立刻惊起回头,透过车窗遥望着那片密密麻麻的屋子。
直到车子已经远远驶过,他依旧伸着脖子,对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思。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却不知道,离开以后,当自己再想起贫民窟的生活时,会是怎样的滋味萦绕心头。
杰森拧开一瓶水,仰头喝了两口,突然意识到什么,递了一瓶给坐在对面的培熙。
培熙低低地道了声谢,然后咕嘟咕嘟将那瓶水一饮而尽,他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清凉的水了。
杰森嫌弃地皱着眉毛,“你现在这样子真像个流窜犯!”
培熙低头不语,表示默认。
“莫培熙,你难道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培熙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才慢吞吞开口道:“在船上的时候,我从人贩子手中救了一个女孩,碰巧那时船停在了埃丁港,我们逃了下来,就来到了这里。”
“所以,那个头上有斑秃的人贩子是你杀的?”杰森问。
培熙顿时汗毛倒立,“他死了?”
“是的,死了。”杰森简单地回答,然后又迅速将话题转移到培熙身上。
“那么,你就打算和那个女孩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了?”
“不,”培熙急忙辩解,“我一直在码头做工,存去马赛的船票钱,因为我们逃下船的时候,身无分文。”
“存得怎样了?”
“已经够买一张船票了,但是我不想扔下芭芭拉,就是那个女孩。”
杰森吹了口气,不相信地反问道:“快半年的时间,你存的钱只够买一张船票?”
“那些工头,不会雇佣我这种外来户,我在码头干的那些活儿,是一个叫拉贾叔的当地劳工把他的活儿偷偷分给我的,我们五五分成,所以每天能存下来的很少。”
“为什么不打电话向家里求助?电话钱总不至于要存半年吧!”杰森慍怒地问。
“因为拿起电话,就意味着放下尊严。”
“尊严?”
杰森玩味地念着这两个字。
“你觉得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还配谈尊严吗?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你把自己的尊严护得很好吗?”
“我知道你和爸爸一直都看不起我,所以就算自己和尊严同归于尽,也不想被你们看笑话。”
培熙眼底的倔强之光从狼狈的外表透出来。
“你这半年,都住在拉贾叔家?”
培熙有些诧异,“你是怎么知道的?”
杰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多亏他家里的女人报警,你要不是进了警局,偌大的埃丁城,恐怕再给我半年时间,我的人也很难打听到你的消息。”
此时,窗外已不再是杂乱不堪的街道和破败陈旧的房屋,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越野车在一座豪华酒店大门前停下来,迎宾的门童立刻走上前来为车上的人开门。
门童看到难民模样的培熙,神情一僵,但还是礼貌地对他鞠了一躬。
走进富丽堂皇的套房,培熙的感官首先被餐厅里那一桌南亚美食吸引了。
咖喱羊肉、唐多利鸡、塔利拼盘、加巴地还有印度炒面,诱人的食物香气一阵阵袭来,让培熙的胃在身体里剧烈地翻腾。
“先洗澡,再吃饭。”
杰森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后,便推开主卧的门走了进去。
浴室里蒸汽四溢,培熙将自己溺在水里,暂时忘记了饥饿。
的确,现在有比填饱肚子更要紧的事情,那就是找回自己。
可是出走前的那个少年,还会再回来吗?
他剪去长长的指甲,刮去腮边参差的胡茬,站在镜子前,却发现,脸上的尘垢洗去后,曾经受过的风霜沉淀在了肌肤之下,为自己平添了成熟的气质。
培熙换好干净的衣服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杰森已经坐在餐桌边上。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把那个女孩带过来吧!”
培熙正感诧异间,套房的门便被推开,芭芭拉被人带了进来。
“芭芭拉——”
“培熙——”
两人几乎是同时唤出对方的名字。
芭芭拉激动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培熙,“太好了,你没事。”
培熙注意到,芭芭拉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杰森低低咳嗽了一声,于是两人都向他转过身去。
杰森面色冷凝地说:“莫培熙,我的人已经在拉贾叔家找到了你的护照和签证资料,我也已经吩咐人给你订了去往马赛的船票,后天早晨出发,这个女孩怎么办?你得自己处理一下。”
芭芭拉拽紧培熙的手臂,脸上写满了紧张和不安。
培熙又想起了那晚在树林芭芭拉说的话。
——“你觉得当我再次出现在南薰面前的时候,她不会追问那日在烟瓷海我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吗?”
——“而且,如果南薰知道你因为救我而陷在贫民窟里,有可能还杀了一个人,你觉得她会作何感想?”
她的话虽然令他愤怒,但仔细想想,却是不无道理。
他不能让南薰看见他的阴影,也不希望她回去打扰南薰平静的生活。
培熙抬眼,恳求地望着杰森,“哥,让她跟在我身边,可以吗?”
杰森不屑地笑道:“带着一个拖累,不嫌麻烦吗?”
去警局保释培熙之前,他已经向芭芭拉确认过了,她不是培熙的女朋友。
既然不是弟弟的女朋友,那么说话时便不必顾及她的感受。
“请放心,我不会是培熙的拖累。”
芭芭拉目光凛凛地直视着杰森。
“我可以做他的枪,替他解决掉麻烦,也可以做他的盾,替他挡子弹,但我绝对绝对,不会做他的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