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埃丁城·泪咽鸡腿
寇辛的伤口很不幸被感染了，额角那片如火烧云般的红肿一直蔓延到了眼皮上，看上去有些骇人。
拉贾叔从贫民窟的诊所里买了抗生素的膏药回来，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寇辛的额头上。
黄昏时分，寇辛不但没有消肿，还发起了高烧。
寇辛前额搭着一叠湿巾，迷迷糊糊地躺在草织凉席上。
每当他虚弱地撑开双眼，家人们就会立刻扔掉手里的活计，偎坐到他身边来察看他的伤情。
无论他们脸上流露出的关心有多么急切，寇辛的眼神总是淡淡的，面无表情地对着他们发发愣后，就又阖上双眸沉沉睡去了。
但如果睁开眼睛，视线中有芭芭拉的面孔，他的双瞳里便会凝聚起一星半点的微光，虚浮的嘴角也会用力牵起一丝笑意。
拉贾叔的妻子最见不得如此情景。
她恨不得把芭芭拉赶走，可是她怕真的把芭芭拉赶走了，寇辛便再也没有撑开双眼的力气了。
“去！去外面重新接一盆水回来！”
拉贾叔妻子用脚将地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盆子划到芭芭拉面前。
芭芭拉弯腰去端铁盆，头顶又传来那个令她厌恶的声音。
“记住，要接凉一点的水，你刚才接回来的水温度那么高，怎么让我儿子退烧？”
“行，我接水之前跟水龙头说一声，只要凉水不要热水，至于它是否会按照我的请求出水，我就没有那个能耐去勉强了。”芭芭拉语带讥讽地说道，然后拎起铁盆转身出门。
此刻已接近傍晚，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连缀着温暖明亮的灯火。
几天前，这还是芭芭拉最愉快的时刻。因为培熙就要从码头回来，她又可以看见自己思念了整整一天的人了。
而现在，她再也没有这样的期待了。
培熙被警车带走后，这座贫民窟瞬间变得面目可憎。
她想逃离，可是身无分文，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她的人生还有出口吗？
芭芭拉走到自来水管前，将盆子放在水龙头下，用力将水阀转到不能转动为止，一股细小的低压水流才磨磨蹭蹭地从水龙头里淌了出来。
她伸手触摸水流。
还好，傍晚时分的管道不再受太阳炙烤，淌出来的水不像午后那般灼热。
垃圾堆隐匿在黯淡无风的夜色中，幢幢灯影里都是笼罩着家庭气氛的脉脉温情。
芭芭拉抑制不住地在心里设想，要是自己和培熙能在这破旧简陋的棚户区有一间屋子该多好，就这样贫穷而美好地生活一辈子。
越是这么想，她回过神来不得不面对培熙已不在的现实时，心里就越痛苦。
她终于体会到了，培熙曾说过的那种绝望。
当命运把梦想和爱人统统从自己身上剥离掉，然后随手扔给你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作为打发时，那种感觉真的很令人绝望。
芭芭拉盯着铁盆里渐渐蓄满的清水，暗暗抿紧了双唇。
她发誓，就算陷在绝望里，她也不会束手待毙，她要去救培熙，不惜一切代价地救他！
而在这之前，她得先在拉贾叔那里找到培熙失窃的那笔钱。
芭芭拉有气无力地端着盆子走进屋子时，拉贾叔妻子的脸立刻皱成一团。
“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啊！”
女人将手伸进水里，“哎呀，怎么你接的水一点都不凉？你这样让我的寇辛怎么退烧？”
“我叫水龙头给我来点凉的，它不依我，我有什么办法？”芭芭拉耸耸肩。
“芭芭拉，你这话什么意思？把我当成笨蛋吗？”
拉贾叔妻子气得叉腰拔嗓。
“不不不……”芭芭拉端着盆子一边说，一边在这拥挤杂乱的屋子里寻找可以放盆子的地儿。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笨蛋，你只是想为难我罢了！你想为难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水管里的水温高低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呀！”
“行了，你闭嘴！”
中年女人将一条长毛巾扔进铁盆里，溅了芭芭拉一脸的水。
“快把毛巾汲干，替寇辛敷上！”
芭芭拉真想就着这盆水朝她泼过去。
但是她忍住了，在她找到那笔钱之前，她不能被拉贾叔一家人赶出去。
当清凉的湿毛巾搭在寇辛的额头上时，少年苍白的脸颊才微微泛起一抹血色。
“芭芭拉……”
“我在这里。”芭芭拉跪坐在他身边，柔声回应他。
“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寇辛伸出右手，吃力地在凉席边沿寻摸着。
芭芭拉知道寇辛想要什么，却并没有主动将自己的手伸给他。
“以后别这样傻。”寇辛摸到了芭芭拉的手。
芭芭拉心里忍着厌恶，任由寇辛粗糙且带着无数病菌的手掌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指蜷进他的掌心。
“为了你，我愿意。”
寇辛用力挤出一丝微笑。
一旁的女人听到这话心如刀绞，她哀伤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我的宝贝，你怎么这样傻，为了这么一个坏女孩，你值得吗？”
拉贾叔妻子说完，恶狠狠地剜了芭芭拉一眼。
寇辛的意识很轻，承受不了母亲一大股脑的唠叨，索性皱起眉头阖上眼睛，不再说话，但是握紧芭芭拉的手却依旧不肯放松。
芭芭拉谦卑地低下头，有意识地不去看那个可悲的母亲。
她知道一旦自己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撞，处于上风的那种优越感很容易从自己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她根本不屑于去和这个贫民窟的女人拼意气。
只希望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快点进入梦乡，自己才好展开行动。
“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你的病就好了。”
芭芭拉又汲了一次毛巾给寇辛敷上。
“别离开我，好吗？”寇辛气力微弱地恳求。
“放心吧，我一直都在这里。”
拉贾叔妻子无奈地别过脸去。
芭芭拉知道她心里一定涨满了委屈和悲伤，可是这些委屈和悲伤都是他的宝贝儿子带给她的，她也只能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夜阑更深时，拉贾叔一家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睡意朦朦中，芭芭拉感觉有人在轻轻推自己。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寇辛正对着她笑，像是有个秘密要告诉她。
“你饿吗？”寇辛压低声音悄悄问。
芭芭拉眼皮耷拉下来，脸颊蓦地覆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你问的这不是废话吗？”
芭芭拉咽了咽口水。
寇辛这话令她有些来气，拉贾叔妻子今天只给她吃了两块土豆，能不饿吗？她本来都忘掉饥饿这回事了，这下子，得不到满足的食欲又开始在胃里鬼鬼作祟了。
“快睡吧！”芭芭拉侧过身子，不再理他。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蠕动声，寇辛又在轻轻推自己。
芭芭拉气恼地翻身过去，刚想张口骂他，却看见，寇辛伸向自己的手里拿着一袋烤鸡腿。
“我知道你饿，所以悄悄把这个留给你。”
寇辛虚浮的病容上漾起温馨的笑意。
芭芭拉着实被寇辛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怔住了，隔了很久，她才将寇辛拿着鸡腿的手推回去。
“你现在病着，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吃你的食物呢？”
寇辛笑着悄声说：“不要紧的，明天爸爸还会再给我买，我的哥哥们也会把他们的鸡腿让给我吃。所以，你拿去吃吧，不用担心我营养不够。”
“不，不，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天知道，芭芭拉说这句话时完全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去抵抗诱惑。
寇辛倔强地将那袋鸡腿塞给芭芭拉，“快吃吧，我不想看到你挨饿。”
浓重的夜色里，烤鸡腿的香味幽幽地飘过鼻翼，将芭芭拉的意志堡垒瓦解于无形。
“谢谢你，寇辛。”芭芭拉说罢，两颗没忍住的泪珠从眼眶滚落下来。
寇辛强撑着精神对芭芭拉说：“你拿到外面悄悄吃，千万别被他们发现了。”
“嗯嗯。”
芭芭拉捏着鸡腿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蠢蠢欲动的胃口让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亢奋起来。
而当她蹲在屋檐下，牙齿刚刚嵌进鲜嫩细滑的鸡腿肉时，眼泪就像决堤似的暗涌而出。
她以为自己拒绝过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寇辛的好意，可是看着这块鸡腿，她还是觉得不应该。
寇辛病成那样，接受她的馈赠，其实是需要狠一下心的。
芭芭拉狠下心的那一刻，真的很痛。如果换做是培熙，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分走他的食物。
她想自己的确是，没有那么在乎寇辛。
芭芭拉吃完鸡腿回到屋子的时候，拉贾叔一家人的呼噜声在午夜打得酣畅淋漓。
寇辛也沉沉睡去了。芭芭拉觉得，这个时候行动，再合适不过了。
那天早晨他和培熙在拉贾叔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失窃的钱款。那笔钱应该都进了拉贾叔的存折，她想好了，最好是自己能找到存折，然后再用枪威胁他们说出密码，这样最容易全身而退。如果自己今晚实在找不到存折，那就直接把枪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交出存折，再叫他说出密码，只是这样的话，操作难度会大一点。
但是为了培熙，她愿意铤而走险。
就在芭芭拉屏息凝神一步一步朝拉贾叔迈过去时，寇辛突然“哇”地一声浑身抽搐起来。
芭芭拉吓了一跳，还好她反应及时，在拉贾叔他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之前，她已经回到了寇辛身边。
“哎呀，我的寇辛，你怎么了？”
天花板的灯泡拧亮了，屋子里响起拉贾叔妻子忧心忡忡的声音。
只听寇辛又是“哇”的一声，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
一股冒着热气的恶臭席卷了整个屋子。
借着灯光，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寇辛呕吐了，恶心的秽物从他的嘴里不断涌出来，把凉席和堆在一旁的杂物都污染了。
闻着这腐烂的味道，芭芭拉也不住地反胃干呕。
“哎呀，你们看弟弟额上的伤口，天啊……”一个男孩惊恐地叫道。
芭芭拉忍住恶心瞟了寇辛一眼，只见他右额上的红肿已经溃烂流脓，右眼睛凸起来，比左眼大了整整一圈，她吓得不禁叫了出来。
“你叫唤什么？寇辛这个样子，还不都是你害的！”拉贾叔妻子凶神恶煞地朝芭芭拉吼道，然后焦虑地哭了起来。
“不行，他的病情严重了，我们得带他去诊所！”拉贾叔对大家说。
拉贾叔让寇辛就躺在凉席上，然后和男孩们提着凉席的四角往门口走去。
芭芭拉也不受控制地跟了出去。
拉贾叔妻子拦在她面前，狠狠地将她往屋内一推，芭芭拉后退几步，一个趔趄跌在了那摊粘稠的呕吐物上。
芭芭拉恶心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着忍受中年妇女的斥责。
“我儿子是因为你才这样的，你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拉贾叔妻子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几秒后气冲冲的脚步又折了回来。
“在我们回来之前，你最好把这收拾干净，否则明天我就让你饿一天！”
芭芭拉不服气地转过头盯向她。
“这是你欠我儿子的！”中年妇女咬牙切齿地说道。
十多分钟过去，芭芭拉依旧呆愣愣地跪在原地，那一摊污秽简直令她无法动弹。
小噻汀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里屋走出来。
“爸爸呢？妈妈呢？哥哥们呢？都去哪了？”
“都死了。”芭芭拉愤愤回应。
小噻汀看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和芭芭拉这个坏人在，不禁哇哇大哭起来。
“闭嘴！”芭芭拉扯着嗓门怒吼道，“否则你也去死！”
小女孩立刻噤若寒蝉，瑟缩地躲在墙角。
芭芭拉突然想起拉贾叔刚刚抬着寇辛出去的时候，上身赤裸，下身穿的裤子也和他常出门时穿的那条不一样。
于是脑袋霎时清醒过来，现在他们都不在，不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吗？
她忍着恶心从地上爬起来，随便从那堆杂乱的衣服里扯出一件，揩去沾在自己身上的污秽物，然后随手扔在地上。
拉贾叔的背心皱皱巴巴地在睡铺上窝成一团，芭芭拉拎起它，只见薄薄的一层，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的裤子则压在枕头底下，芭芭拉翻出来，裤兜里，有硬硬的触感，她拉开拉链，一本红色的存折掉了出来。
存折上的数目不由得令她勾起唇角。
而且上面显示，她和培熙误闯贫民窟的那天，拉贾叔有一笔数目不小的进账。
然而，就在芭芭拉思索着该如何威胁拉贾叔说出存折的密码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她看到了墙角里，小噻汀惊恐万状的神情。
她刚欲转身，一个黑袋子便兜头而下，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颠簸几步后，被粗鲁地塞进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