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埃丁城·林间牙祭
幽暗潮湿的密林深处,乌鸦穿过枝桠发出沙哑的鸣叫,地上的枯叶被踩得沙沙作响。
培熙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熊熊燃烧的火光,引来无数振翅追逐的飞蛾。
“还有多久呢?”跟在后面的芭芭拉问。
“快了,我上次来用贝壳做的记号线,已经快走到头了。”
芭芭拉双手叉腰吁了口气,“太好了,我真的快走不动了!”
“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要是待会看见陷阱里什么都没有,可别太失望哦!”培熙笑着说。
“不会的,”芭芭拉嘟嘟嘴,“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我现在可一点都不奢望生活会给我惊喜,只要每一天都平平安安,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培熙忽然停住脚步,“快看!”
芭芭拉发现前方湿土上那一小堆层层叠掩的树枝间,有一个塌陷的洞。
两人惊喜地对视了一眼,连忙凑上前去,扒开那些树枝,只见下面深深的洞坑里果然有双明亮闪烁的眼睛正滴溜溜转动着。
“哇,是一只灰兔!”
芭芭拉跪在洞坑前惊叫一声,随即又转头望向培熙,“你是怎么想到来这里挖陷阱的呀?”
话一出口,芭芭拉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这么听起来培熙好像很阴险似的。
不过培熙并不介意,淡淡一笑,将火把插进一旁厚实的土层。
“肚子饿了,自然就想到了,我早就听说码头的海岸线往南有片热带雨林,那天下工早,就特地前来挖了个坑,碰碰运气,没想到居然还真有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看来幸运之神还是挺眷顾你的!”
芭芭拉眼睛放光,伸手去抚摸陷阱里的那只灰兔。
“你看,它真的好可爱!她的毛摸起来好软好舒服!”
兔子浑身发颤,眼神戒备地斜盯着芭芭拉。
培熙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没想到,落进陷阱的会是一只这么可爱的兔子。”
芭芭拉抚摸灰兔的手瞬间僵住了,她差点忘了培熙挖这个陷阱的目的。
“那你还打算杀它吗?”芭芭拉轻轻试探地问。
“你要是觉得不忍心,可以把它放了。”培熙说。
芭芭拉摇摇头。
培熙自嘲一笑,“我现在跟一只野兽没什么区别,而且是一只饥饿的野兽。”
“人在身体需要营养和能量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和最原始的食欲进行旷日持久的对抗。所以,你不必有负罪感。”芭芭拉轻声为培熙开解。
沉默良久,培熙终于开口了,“把刀给我吧!”
芭芭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递给培熙,这是他们悄悄从拉贾叔家带来的。
锋利的刀片映照着火把的红光。
他的手在空中僵持了很久,才伸向陷阱,缓缓握住灰兔长长的耳朵,一把将它提起来。
灰兔的身子死命地在空中挣扎,恐惧的眼神不住地颤抖。它是那样的惹人怜爱,可是生在食物链最底端,谁都赦免不了它。
培熙把浑身乱颤的兔子按在地上,刀刃已经抵在了兔子的喉咙,但他却下不了手。
芭芭拉压住兔子剧烈挣扎的四肢。
“培熙,你下手一定要快,一刀封喉,才可以把她的痛苦减到最小。”
培熙闭上眼睛,眉头狠狠一皱,芭芭拉便感觉到兔子的腿突然猛地一蹬,暗红的鲜血从毛绒绒的脖颈处飙射出来,她扭过头去不忍看,鼻子却嗅到了一股甜腥的味道。
或许是刀刃不够锋利,抑或是培熙下手不够决绝。一刀下去,兔子并没有毙命,只是死命地狂蹬后腿。
培熙第三刀下去的时候,兔子才停止了挣扎。
“它死了。”芭芭拉说。
少年盯着死寂的灰兔,眸色比这幽黑的夜晚更加黯淡。
“你说,为什么它都那么痛了,却至始至终连叫都不叫一声?”
芭芭拉轻柔地捋着灰兔长长的耳朵,“越是弱小,便越是习惯去默默忍受,它弱小到,连濒死之痛都打破不了这忍耐的限度。”
兔子虽然死了,但是更残忍的事情还在后面。培熙缓缓神,对芭芭拉说:“你去帮我拣些干燥的枯枝吧,做柴火用。”
趁着芭芭拉去拣枯枝的空档,培熙以最快的速度剥下了兔皮,那个画面太过血腥,他不想被人目睹自己的罪孽。
芭芭拉抱着一堆枯枝回来的时候,培熙已经搭好了烤架。
兔子晶莹的肉体被穿在一根细长的树枝上。
培熙将插在湿土层里的火把拔出来,扔到烤架下的那堆干柴上。
兔肉颜色渐渐变深,肚子上的脂肪被高温融成油汁,滴滴沥沥地落进柴火堆。培熙和芭芭拉都闻到了一股久违的荤腥味。
培熙还带了几块咖喱,用包装的锡纸磨成粉末,撒在已经七分熟的兔肉上。
“好香啊……”
芭芭拉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是啊,好香。”
培熙坐在篝火前,眼神杳渺,“我已经忍了太久了,这段时间我每天做梦,梦见的都是同一个场景,就是自己又回到了海慕庄园,然后在父亲的晚宴上,我一个人吃光了所有的食物,把客人们都吓得目瞪口呆。”
“我也是,常常梦见圣路易斯中学的餐厅,那时总嫌弃学校的伙食,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我再也企及不了的美味了。”
芭芭拉低下头,捻着草甸上的一小截枯枝,“拉贾叔家的土豆饭真的很难吃,还有那些臭蛤喇,壳里的肉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培熙说:“有时候我就觉得食欲就像是蛀虫,如果在它蠢蠢欲动的时候你不能用食物安抚它,它就真的会一点一点蛀空你的身体。”
“同时,也蛀空你的灵魂,”芭芭拉补充道,“瞧,你的同情心大概就是被蛀蚀了,所以刚才才会做那么残忍的事情。”
当烤兔已经完全成焦黄色的时候,培熙把它从烤架上取下来,轻轻一吹,混着咖喱香的白烟打着旋儿飘散在空中。
培熙捏着兔子的后腿,用力将一只整兔撕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芭芭拉。
芭芭拉兴奋地抽动了一下腮帮,连忙接过,看着咖喱味的油汁在焦黄的表皮上流淌,浸进鲜嫩的兔肉,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食欲,张开嘴巴大口咬了下去。
她真的太饿了,食物在嘴巴里还没被嚼碎,就掉进了胃里。
当芭芭拉突然意识到自己吃相难看时,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培熙,只见培熙啃兔子,连筋骨间的一丝肉茬都不放过。
记忆中的海慕王子已经渐渐模糊,眼前这个男孩才是真实的培熙。
他不再优雅高贵。
他已经被底层社会的人间烟火熏得灰头土脸。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更爱他了。
当看到他颤抖握刀,强忍着一颗不忍之心割破兔子的喉咙时,她真的好想上前一把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浸着油汁的咀嚼声“咂咂咂”地回荡在静谧的树林里。
这真是一顿美餐啊,他俩吃得酣畅淋漓。
“要是每天都能有肉吃,就好了。”芭芭拉喃喃地说。
兔肉已经被吃干抹净,她用门牙一点一点地在兔头嶙峋的骨头上搜寻着可食之物。
培熙浅笑道:“我们以前的生活不就是那样吗?可那时烦恼的事情很多,考试成绩、散打比赛,还有父母岌岌可危的婚姻。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担心自己的前途,担心父亲对我再一次失望,而现在,我只为食物发愁,饥饿把我的烦恼简化了。”
“我以前的生活可不是那样,我是穷养长大的孩子。”芭芭拉说。
沉吟半晌,培熙说:“现在马克是税务总使,你如果能回到他身边去,就可以过上优渥的生活。”
芭芭拉苦涩地笑笑摇头,“回不去了。”
“回得去。”培熙侧头,很认真地看着她,“我快要攒够一张船票的钱了,我想先送你回去。”
芭芭拉瞪大眼睛盯着培熙。
培熙接着说,“你先去警署,把你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只要你有钱买船票,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不,别送我回去,培熙。”芭芭拉的语气里有一丝乞求。
“为什么不回去,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待在贫民窟吗?”
“我不是想一辈子都待在贫民窟,我是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培熙,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株依附你生长的藤蔓,你要是把我拔掉,我会死的。”
培熙低头,脸上浮出一抹浅淡的戏谑,“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不会还喜欢我吧?”
“只要我还认得出你是莫培熙,对你的喜欢就不会变。”
芭芭拉笃定的目光令培熙有点不忍直视。
“你也不可能一直跟着我的,我会去马赛。”
“那我就跟你一起去马赛。你法语还说不好,我跟着你,一定可以帮上不少忙的。”
“那你自己的前途呢,不要了吗?我听说圣路易斯学院入学考试那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葛梅妮问鼎海贝湾别墅,很多人都以为你是在故意虚张声势,直到考试结果出来,你第一名,那些闲言碎语自动销声匿迹。你那么优秀,应该做一棵树,而不是一株依附树木生长的藤蔓。”
“我优秀,还不是拜你所赐。”芭芭拉的语调听上去像是在赌气。
“拜我所赐?”
“对啊,我喜欢你而你却不喜欢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芭芭拉的呼吸声有一丝紊乱,“我疯了似的想得到你的关注,可你就是对我视而不见,我能怎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优秀到无人匹敌,即使付出很多很多努力,只能换来你一点点关注,我也从来不乏这样的动力。别把我一个人送回去,好不好?如果你不在圣路易斯了,我就算回去,也不会再像从前般优秀,因为再不会有人能给我那样的动力了。”
培熙盯着地上的焦黑柴火陷入沉默。
芭芭拉知道他正试图找别的理由劝说自己,于是开口截断他的思路,“如果你依旧那么在乎南薰的话,就不该劝我回去。”
“这跟南薰有什么关系?”
培熙觉得这真是荒谬!
“如果我重新回到圣路易斯,你觉得当我再次出现在南薰面前的时候,她不会追问那日在烟瓷海我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吗?”
培熙怔住了。
芭芭拉的眉眼因过度认真而透出寒意,“而且,如果南薰知道你因为救我而陷在贫民窟里,有可能还杀了一个人,你觉得她会作何感想?”
培熙霍然站起身,愤怒地俯视着芭芭拉,“你是在威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