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埃丁城·咫尺之近
可惜她不能如愿看到那一幕了。
寇辛回来了，他肩上斜挎着一个破旧的书袋。豆大的汗珠从眼角眉梢淌下来，在脸颊处汇聚成一小股污浊的细流。
寇辛看见小噻汀手里拿着枪，吓得脸色大变，连忙冲过去夺走手枪，并且声色俱厉地警告加恐吓，“这不是玩具，你要是再敢碰这玩意儿，我就打死你！”
小噻汀委屈地哭了：“我知道这不是玩具，我偷偷拿走它是为了杀坏人！”
寇辛疑惑的皱皱眉：“哪儿有坏人？”
小噻汀抬起手，直直地指向芭芭拉。
女孩蜷缩在角落里，像只柔弱堪怜的小猫在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她不是坏人。”
寇辛的目光在芭芭拉身上轻轻一触，随即变得柔软，“她是天使。”
“我不是天使，天使是不会被人憎恨的，更不会被人用枪指着。”
芭芭拉环抱着弯曲的双腿，挂着泪珠的唇角微微勾起。她知道该把自己脸上的委屈拿捏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心怀歉疚的寇辛感到刺痛。
寇辛缓步走到芭芭拉面前蹲下来，柔声说：“对不起，是我没能把妹妹管教好，我替她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她。”
此时的寇辛，一点都不像是当初把芭芭拉和培熙捉拿归案时，那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了。
而这种让人跌破眼镜的转变，却只是因为芭芭拉重焕光洁的容颜。
在船上，培熙唤醒了芭芭拉求生的意志。
既然决定了要活下去，就要活得漂亮。
哪怕是在条件异常恶劣的贫民窟里，芭芭拉也不允许自己整天肮脏邋遢地跟喜欢的人待在一起。
所以培熙去码头干活的第一天，她就提着两个水桶去巷道尽头的水龙头下打水，寻了一个隐蔽处，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自己从头到脚，包括衣服，都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遍。
当她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拉贾叔家，正在屋子里背英文单词的少年们都被惊艳了一把。
她清楚地注意到，寇辛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眉间那块粉红色的胎记变成了深红色。
他连忙找了一件自己的衬衫给芭芭拉汲头发。
“你，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寇辛结结巴巴地说，他甚至有点害羞，不好意思直视芭芭拉的眼睛。
芭芭拉接过衬衫，垂下长长的眼睫，冷漠的脸如瓷器般泛着寒，“我只是变回了我自己而已。”
寇辛把家里唯一的板凳搬给芭芭拉坐。
见芭芭拉接受了，他才有勇气接着对芭芭拉说：“你是坠落凡间的天使，对吗？可惜，坠落到了水里，所以才把衣服和头发都打湿了。”
听他这样说，其他的少年都咯咯笑起来了。
芭芭拉低垂的面容也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快背单词去吧！寇辛，否则等太阳下山了，又得点灯夜战，不知会耗费多少电呢！”
寇辛依依不舍地回到少年中去，但是再次拿起书，任凭怎么用力地去记忆，那些英文单词都无法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迹。
第二天，拉贾叔家的少年们单词测验，都得了个零蛋抱回家。
只可惜，这场颠覆战打得这么漂亮，她想得到的，终究还是没能得到。
那天晚上，培熙终于在她思之如狂的等待中回来了，却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一样，他看自己的目光依旧是那样淡淡的，而当她想把下午发生的趣事分享给他听的时候，培熙已经扯着鼾声酣睡如泥了。
也许是他太累了吧！芭芭拉努力说服自己。
但是，聪慧如她，又怎会不知，但凡培熙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再沉重的疲惫，也吞没不了一句真诚的赞美，和一个欣赏的眼神。
在贫民窟的这段日子，芭芭拉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拉贾叔家很窄，根本没有私人空间。
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只能和培熙，还有那几个少年都挤在一个房间里。为了防止她被那些少年侵犯，培熙让她睡在最靠墙的位置，自己则睡在她身侧，把她和他们隔绝开来。
夜晚是芭芭拉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因为心上人的鼻息就在她耳畔轻响，这样咫尺之近的距离对她来说是多么的可遇而不可求啊！
可奇怪的是，这样美好的时光，这样奢侈的机会，带给她的却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她毕竟是贪婪的。
为什么，自己离他都这么近了，却还是偷不走他的心？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芭芭拉都想找机会和培熙多说几句话，可培熙总是来不及和她言语，就匆匆坐上了拉贾叔的摩托，风驰电掣地驶向码头了。
每天晚上，当培熙回来的时候，芭芭拉准备好了一肚子可以逗他开心的玩笑。她知道他很累，她不求他开口回应，只要能在她讲完一个段子时，勾勾嘴唇，笑一笑，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他就是这么吝啬，连一个敷衍的微笑都不肯施舍。
她一直以为那天在船上与培熙重逢，是上苍冥冥之中的一点暗示，宛如种子埋进心间，让希望无声疯长。
然而，她误会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暗示。她和培熙，也仅仅只是重逢而已。
泪水在眼眶里悄然凝结，一件灰色衬衫递到她眼前。
“擦擦眼泪吧，芭芭拉，我保证，以后绝不会有人用枪指着你了。”
寇辛的话语使芭芭拉从郁结的心事中抽离。
她的脸上浮出一丝淡薄的笑，“千万别给我这样的保证，否则我会对你的小噻汀失去戒心的，指不定哪天她再用枪对着我，埃丁城就成我的葬身之地了！”
“不会的，我发誓！”
芭芭拉哂笑：“哈哈，每当我缺乏诚意但是又想让别人信任我的时候，我也发誓。哎！如果不是遭遇了太多不幸，谁又肯相信，这世间其实并未有神灵存在呢？”
“那我要怎样你才肯相信我？”
芭芭拉不动声色地注意到，寇辛眉间胎记的颜色，又变深了。
“你把枪拿给我，交由我保管。”
芭芭拉洞察到寇辛神色中的犹疑，于是拍拍他的肩，“你看，正如你不信任我一样，我也不信任你，这其实很正常，所以你根本不需要为了一件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而随随便便地去承诺什么！”
“给！”
寇辛赌气一般将手枪放在芭芭拉膝盖上。
“不行，寇辛哥哥，你怎么可以把手枪给坏人，她会杀了你的！”
小噻汀着急地跑过来，试图夺走那支手枪。
“不许动，走开！都给你说过了，芭芭拉不是坏人！”
寇辛的语气很重，把小噻汀都吓哭了。
芭芭拉看得出来，寇辛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艰难。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我敢断定，你的哥哥，还有你的父母，都不会同意你把这支手枪还给我。”
“我不会后悔的，芭芭拉。”
寇辛低下头，结结巴巴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那天我对你很过分，那天你拿着枪到我家抢吃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原来你也有你的不得已。”
芭芭拉不由暗自唏嘘，被生活逼到绝壁，不得不打破道德这道屏障以求出路的人多了去了。
不得已？
如果不是这张天使般美好的脸庞，这个浅薄的少年又怎会有兴趣知道，她究竟是有多么的不得已？
芭芭拉摇摇头，眼神有些空洞：“我没有生你的气，从来都没有。”
“真的吗？”
寇辛眼底充满期待。
当然是真的。
她把所有的心神都耗在了培熙身上，哪里还分的出精力去记恨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真的。”
芭芭拉点头，很疲惫的样子，然后捡起地上的塑料齿条和金属扣环继续组装。
“我来帮你吧！你每天做这么多活真的好辛苦，我不想看你这么辛苦！”寇辛说着，将手伸向了地上那堆零配件。
“你别动他们！我的活儿才不需要别人来替我分担，而且趁现在自然光线好，你还是快去做作业吧！”
芭芭拉连忙推开寇辛的手臂，不让他碰那些东西一下。
她当然希望有人能替自己分担，但是小噻汀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俩呢，要是那该死的家伙去跟她父母打小报告，说寇辛哥哥放学后不做作业，而是去帮坏人做手工活。那么，她就别想在拉贾叔家待下去了。
“哦，好吧。”
寇辛有点失望，转过身后又忍不住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芭芭拉。
可是女孩已经将头埋进了膝盖，他看不见她的面容。
几分钟后，芭芭拉抬起头，望望窗外的天色。
太阳依旧在天空中保持着绝对的权威，她不由得落寞地叹了一口气。
时间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它总是会被心里的期待无限止地拉长。
她一向是惜时的，更何况这是她最美好的年华。然而，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把白天的时间都奉还给上帝，只留晚上就可以了。
芭芭拉把地上所有的零配件都组装完成时，太阳已经失去了光和热，只是金灿灿的一团，虚张声势地挂在天边。
小巷里开始热闹起来。
先是寇辛的哥哥们挎着书袋追追打打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再是拉贾叔的妻子提着两个马铃薯从垃圾加工作坊回来了。
芭芭拉笑吟吟地起身迎接他们，然后帮衬着女主人准备晚餐。
她脸上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她是真的很开心看见他们回来。每天都是这样，他们回来后不久，载着培熙和拉贾叔的摩托轰隆声就会在巷子里响起。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机动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芭芭拉放下削了一半的马铃薯，兴奋地跑出门去。
可是，今天摩托车上，只有拉贾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