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埃丁城·非法入境
沙滩上几个劳工聚成一圈,朝石堤上的拉贾叔和培熙晃了晃手中的扑克牌。
“离开工还有十多分钟,要不要赌一把?”
拉贾叔欣然同意,培熙也没有拒绝。
他现在已经跟这群劳工混熟了,他们也知道他现在穷得榨不出油来,所以没人再针对他抽老千。
培熙走过去,和劳工们坐在一起,并且脱掉衬衫,跟他们一样赤裸着上身。
他早已熟谙他们的牌局,其实游戏规则很有意思,只要逻辑够缜密、推理够细致,就可以默默将他人手中的牌势一一获悉。然而那些劳工们输赢全凭运气,从未发现其中机窍。
先前几次跟他们玩牌,培熙总是见好就收,不会赢他们太多。
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刚刚跟拉贾叔提到攒船票钱的事,他的大脑突然有些亢奋,赢钱的欲望在心头疯涨。
坐在培熙对面的那个驼背,今天恰逢一手烂牌无力回天,没多久便被培熙赢走了一百多卢比。
开工的口哨声从不远处的岸口传来。
劳工们方兴未艾,但还是不得不收起钱币,拍屁股起身,朝刚刚停靠在岸的那艘邮轮走去。
培熙今天斩获颇丰,当他心满意足地将手伸向沙滩上自己赢得的那堆钱币时,一只草鞋踩在了他右手的手背上。
先是脚掌慢慢增加力道,再是整个身体的重量施加上来。
培熙的手陷进混杂了碎贝的沙子里,怎么也抽不出来。
他抬头,对方的面容笼罩在逆光的阴影里,但是刺眼的日光却将他脊背的曲线勾勒得无比清晰。
驼背朝培熙伸出张开的五指,干瘪的声音中带着命令的味道:“给我。”
培熙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那叠钱币。他默不作声,用不甘的眼神和他对抗着。
“给我。”
驼背又说了一遍,脚掌力道变大,踩着培熙的手指在沙地中来回摩擦。
培熙的眉毛被一阵疼痛感收紧了,可眼神依旧倔强:“江湖规矩,愿赌服输。”
“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江湖规矩。”
驼背躬下身子,一只手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培熙身旁的那一小堆零钞全部包进自己掌心。然后对着培熙冷冷轻嗤一声,松开脚,朝着岸口的轮渡扬长而去了。
“呵!我怎么就没资格跟你谈江湖规矩了?你不过就是——”话说到这里,培熙及时刹住了。
——你不过就是个劳工而已,粗野愚昧,像团烂泥一般的存在。
——可自己不也是个劳工吗,就算和他有着不一样的曾经,现在不也是像团烂泥一般的存在吗?
细细密密的血珠渗出来,培熙沾满灰尘和沙粒的手背上,擦痕渐渐显现。
在烈日的炙烤下,他的心已经被晒成了一块滚烫的燧石,只要情绪出现一点点火星子,暴躁的脾性就会被点燃。
“你还我钱!”
培熙挥起拳头追上去。
就在他紧握的拳头将要砸向驼背的脑袋时,拉贾叔拉住了他。
“冷静点!培熙,你这一拳要真是这样打下去,他肯定会去警署告你的。”
培熙不可思议地挑高眉毛,“他告我?告我打碎了他的驼峰?你觉得警察会管这种破事儿吗?”
“不,他不是告你打人,”拉贾叔有点难为情,略微顿了顿,然后神情肃然地说:“而是告你非法入境。”
培熙的拳头一下子软软地松开了。
这些日子,他总是不可抑止地想起过去,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是非法入境者,就算当一个奔波在最底层的码头劳工,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他真的忘了。
拉贾叔充满善意的提醒,对他来说却是那样的残忍。
新进港的这艘邮轮,有着一排镜面反光的玻璃舷窗。
培熙路过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镜面中的自己,不过两秒钟,他紧抿着嘴唇,重重扭过头。
自从登上圣路易斯港的邮轮后,培熙就再也没照过镜子了。过了这么久,当他再次在镜子里和自己相遇时,这张面庞已恍若隔世。
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乱糟糟的刘海快要盖住眼睛。
下巴上也长出好多胡楂,干瘪的嘴唇就像一口快要被荒草掩盖的枯井。肩膀上被晒伤的几处皮肤开始流脓脱屑。
第一天来码头干活时,那些劳工身上的汗臭令他感到恶心。
而如今,他也染上了同样的味道。
没有谁会觉得,他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曾经那个如谦谦君子般清秀俊逸的少年走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让南薰等他。
因为培熙,他指的是南薰一直喜欢着的那个莫培熙,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
贫民窟的小巷里,热浪一阵接一阵,垃圾堆上的流浪狗被烹得奄奄一息。
虽然阳光正盛,拉贾叔家里的潮气却怎么也散不掉。
芭芭拉盘腿坐在地板上,将一根根质地坚硬的塑料齿条系在一个个金属扣环上,她已经和这些零配件持续作战好几个小时。食指都快被磨破皮了,但也只能咬牙坚持。
这活儿是拉贾叔夫人安排给她的,她怕今天组装的数量如果不能超过昨天的话,女主人会不高兴。
有什么办法呢?
寄人篱下时,主人的脸色就决定了屋子里的温度。
突然,一个稚嫩却透着威严地声音在面前响起:“坏人,举起手来,不许动!”
芭芭拉抬头,只见拉贾叔的小女儿噻汀正举枪站在面前,枪口直直地对着自己,小女孩的眼睛里流露着纯真的憎恨。
那只手枪怎么跑到她手里去了?
芭芭拉的心狠狠震荡了一下,可她顾不上心里的疑惑,只能遵照小噻汀的命令乖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求求你,别开枪……”芭芭拉哀求道,泪水从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渗出来。
“你是坏人,爸爸说杀死坏人的人就是英雄,我要成为英雄。”小女孩歪着脑袋,神色中颇有几分自豪,好像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万人瞩目的英雄似的。
“不,我不是坏人,求求你,求求你……”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芭芭拉的声音瑟瑟发颤。
可面前的女孩这么幼小,同情心压根儿还没有从她的人性中长出来。
看到芭芭拉如此害怕的样子,小噻汀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将停靠在扳机上的食指用力往里勾去。
“啊——”
恐惧从喉头激泄而出,芭芭拉眼前一黑,双腿像是突然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在地上。
但是隔了很久,屋子里依然安静如初。
小噻汀皱着眉头,把枪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研究,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扳机怎么扣都扣不动。
枪是上了保险的,扣动扳机之前,必须得拉下击锤,子弹才会从枪口射出来。
芭芭拉屏息凝神地盯着她。
谢天谢地,还好这又丑又蠢的死丫头什么都不懂。
手枪已经被汗水浸得湿哒哒的。
小塞汀依旧一脸的不甘心,执着地要找到其中机窍。
她跟这把手枪死磕上了,似乎忘了手上这东西有多危险,好几次她拨弄着拨弄着,不知不觉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芭芭拉紧紧盯住她的目光仿佛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冻霜。
她在等,等这个对自己充满恨意的女孩死在自己的枪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