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埃丁城﹒井底之蛙
“培熙呢？”芭芭拉问。
“他还在码头。”
拉贾叔熄火下车。
“为什么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芭芭拉感到不安。
“晚上有货轮进港，他想多挣点钱。”
拉贾叔径直走进屋子，似乎有意识地在回避芭芭拉的目光。
芭芭拉追上去，拽住拉贾叔汗水浸透的衣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拉贾叔的妻子很不高兴地对芭芭拉低喝道：“先做饭！大家现在都饿着肚子呢！”
“不可能！肯定是有事情发生，你瞒不过我的。”
芭芭拉此刻可没精力去在意女主人的看法了，她紧张地逼视着拉贾叔，碧色的瞳孔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裂。
拉贾叔瞧了妻子一眼，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口将实情告诉了芭芭拉：“他今天被人欺负了，这些天挣的所有的钱都被那个人抢走了，所以今天晚上，他不允许自己休息。”
“那怎么可以？这样他会累死的！”
芭芭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拉贾叔，“可以借你摩托骑一下吗？我要去码头找他。”
“不可以，你知道这得费多少油钱吗？”
拉贾叔的妻子斩钉截铁地拒绝，然后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芭芭拉，你还是快去削马铃薯吧，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得把肚子填饱。”
“没关系，我跑过去找他。”说完，芭芭拉转身消失在了小巷。
“芭芭拉，你站住！”
寇辛追了出来，在她身后大吼。
“寇辛？”
芭芭拉回头，故意将语气放得温柔。
待少年走近，她恳求道：“你可以帮我向你父亲借一下那辆摩托车吗？我现在真的很需要它。”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他？”寇辛的语气里暗藏着一股怒意。
“这么高的温度，我担心他会累出病来。”
芭芭拉火急火燎的心全然顾不上少年的感受，她甚至还对他抱着一丝期待。
“你爱他？”寇辛大声地质问。
“是的。”芭芭拉丝毫不回避。
“呵，还真被我给猜中了。”
寇辛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闷哼，“但我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样不要命似的去找他？”
芭芭拉笑了笑，看向寇辛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天真的孩童。
“你想知道他有什么好？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我才不想听！”
寇辛走过来，站在芭芭拉面前，双手用力扳住她瘦削的肩膀。
他以为这样芭芭拉就能认真听取他将要对她讲的每一句话。
“芭芭拉，你仔细想想吧，他现在连个合法身份都没有，每天只能靠给我爸当帮佣填饱肚子，而且现在码头很多工人都知道了他是非法入境者，说不定哪天他就会被抓进警署再也出不来，别人就算不告发他，也会以此为把柄任意欺负他，他现在活得还不如一只狗，他能给你什么？”
“你问他能给我什么，好吧，那我告诉你，我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给的。而且……”
芭芭拉语调一转，玩笑般说：“非法入境者，被人欺负，活得不如狗，我也是这样啊，所以你看，我俩不是挺般配的吗？”
寇辛扳住她肩膀的手掌更加用力了。
“你如果跟我结婚，成为我的妻子，你就有合法身份了呀！芭芭拉，请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而且我也有能力对你好，我明年就从中职学校毕业了，而且按照我在学校的成绩名次，可以被安排在埃丁城最大的工厂里当焊工，到时候这里的人肯定都会很羡慕我。”
寇辛的表情越自得，芭芭拉就越是想发笑。
这个贫民窟，把这些贫民的自信心保护得可真好啊！
“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
芭芭拉用力挣脱开他的手掌，“寇辛，不是所有井底之蛙都是一样的。有的是一直生活在那里，而有的，是一不小心掉下去的。”
寇辛听得似懂非懂，见芭芭拉转身欲走，仍然不甘心地叫住了她。
“可他心里压根儿就没你！”
芭芭拉一愣，正要往前迈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寇辛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这一点，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让开！”
芭芭拉淡淡地说，双眸却弥蒙了一圈浓雾般的忧伤。
寇辛岿然不动，“跟我回家吧，他不值得你这样。”
“让开！”
芭芭拉骤然加重的语调像一条鞭子朝寇辛抽过去，见寇辛仍旧不肯挪动半步，便打算从他身旁绕过。
“我不许你犯傻！”
寇辛横跨一步挡在她面前，语气中有股强势的倔强。
但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女孩竟然拔出了手枪，拉开保险，枪口直直地指向他。
她目光里刚刚剩给他的那些情感，此时已经冻成了棱角锋利的坚冰。
“让开，否则我会开枪。”
寇辛一脸震惊地立在原地。
芭芭拉双手紧握枪把，戒备地朝后退去，退到足够远的距离，收起手枪，朝码头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直到芭芭拉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寇辛依然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
她居然会为了莫培熙，朝自己举起手枪！
他以为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自己已经走进了芭芭拉的心，所以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放在天平上，想看看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究竟如何，可是还没等到加砝码，天平的另一端，被那个叫莫培熙的男孩一压下去，自己便如羽毛般轻渺无着。
————
芭芭拉飞奔到海边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
码头上的灯塔晕散着昏黄的光，将劳工们疲乏的背影渲染出浓重的悲凉色彩。
除了扛货时拧紧的眉头和卸货时沉重的叹气，劳工们的表情大多时候是空洞的。
芭芭拉大口大口地喘气，抬手抹了把脸，眼睛却还是被淋漓的汗水渍得有些睁不开。
她在那堆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觅着，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从远处的石堤下扫过，那里有一个孤独而落寞的身影。
他手肘撑地，颓废地靠在石堤上，嘴里叼着一支烟，一只腿斜斜地伸展，另一只则蜷曲地陷进了沙堆里。
她缓缓朝他走过去，脚步踏在沙滩里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知道是她来了，可他却并没有换个好看点的姿势，更没有动手将堆叠在胸口的褶皱衣衫扯下来，遮一遮自己裸露的腰背。
芭芭拉挨着他坐下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捧着他的脑袋，让他枕在她的腿上。
石堤太硬了，她知道他靠在上面很不舒服。
“你怎么来了？”培熙闭着眼睛问，一缕缕呛人的烟雾从他嘴里散逸出来。
“拉贾叔说你打算今晚干一个通宵，所以我就来了，我来阻止你。”
芭芭拉用指肚在培熙的太阳穴上来回按摩。
“其实，你不用大老远跑这一趟的。”
培熙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我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坚持到凌晨，可是没想到，这么快我的体力就透支了。”
“累了就歇歇吧，培熙。”
芭芭拉轻轻地抚过他额头的发际，再将十指穿插进发丛中揉按。
“但我真的好想早点离开这里，不惜一切代价地离开这里。”培熙说。
“可是下一站塞尔里希，你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塞尔里希是个凶险的地方，但如你所说，那只是一道关卡，通过了那道关卡，我就可以过新的生活，只要还活着，我就可以为成为一名医生而努力，我就还有主宰自己人生的可能，不像在这里，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日复一日地消磨光阴，除了身上新增加的淤青和伤口，没有什么是跟刚刚过去的一天不一样的。”
“如果在船上没有遇见我，你现在大概已经通关成功，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我现在应该是死了或疯了，这才是我们俩各自应该有的宿命，我们俩，怎么都不应该来到这里，是的，上天怎么都不该，用你的前途来换取我活下去。”
芭芭拉说着，一颗硕大的泪珠从眼眶滚下来，滴落在了培熙的眉心。
培熙已无力言语。
他不确定，如果重来一次，知道下船后自己将面对的是这样一种生活，他还会不会重复当初的选择，出手救下绝望中的芭芭拉。
芭芭拉注意到他右手上的伤痕，目光一怵。
“这是怎么回事？”
她拿起他的右手凑近眼睛，借着飘忽而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瞧。
那些伤痕呈流星状，密密麻麻地遍布手掌和手背，似乎也拓在了她的心上。
培熙抽回手，“被人欺负了，他知道了我非法入境者的身份，我不敢还手。”
“他是谁，你告诉我，我去替你还手！”
芭芭拉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枪。
然而，培熙却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累了，想睡。
好吧，那就让他好好睡吧，她继续用指肚在他的太阳穴上来回轻按，并驱赶停留在他脸颊上的蚊蝇。
没多久，培熙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芭芭拉一直靠在石堤上，背心被一处凸起的石块硌得有点疼了，却怕惊扰他酣甜的睡眠，始终都不肯换个姿势。
她静静地凝睇着培熙的睡颜，他已不再是那个住在古堡里的高贵王子了，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面容上隐约有了风吹日晒的岁月印痕。
他也不复昔日的君子风度。
她亲眼看见他口渴的时候，站在小商铺前犹豫着，把掏出的钱币又揣进裤兜里，最后对着墙落间的水龙头佝下头，用嘴巴接着，喝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自来水。
也许，他真的就这样了。
在这乱糟糟地码头上碌碌一生，贫穷会使他忘掉，他曾经有过的梦想。时间正在重新塑造他，要不了多久，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来，自己和那些劳工有什么不一样。
地位、金钱、前途、梦想，这些东西他都已经失去了，他只剩下了他自己。
但是，足够了，她爱的，仅仅是他而已。
码头的光晕里人影穿梭交织，月光下海水翻腾绵延的涛声，如一支遥远的绝响。
芭芭拉抹了一把眼泪，趁培熙熟睡的时候，悄悄地，悄悄地，佝下脑袋，将自己的唇贴在了培熙的唇上。
培熙，对不起，在你人生跌落谷底的时候，我却生出了一丝侥幸。
如果不能和海慕王子在一起享福，那就和平凡的莫培熙在一起吃苦吧！
在所有的美好愿景都幻灭以后，在一切的未知劫数还未降临之前。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我甚至可以不在乎，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