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埃丁城·两个贼寇
大概由于和妻儿待在一起，此刻的拉贾叔看起来正经许多。
“怎么是你？”
拉贾叔也用同样惊愕的目光盯着培熙。
“你不是要去马赛吗？怎么在这里，还有，这个是谁？”
拉贾叔指了指芭芭拉。
“她是我的朋友，那两只鸡腿……是我叫她偷的。”
“不是偷，爸爸你刚刚没看见，她拿枪威胁我们，说如果不给她鸡腿，她要打死我们全家，这可比偷恐怖多了！不信的话你问妈妈，这个女土匪真的很危险。”
胎记少年立刻尖着声音纠正道。
“我的错，”培熙看着拉贾叔，“请你把她放了吧，我给你们做活，欠你们的那两只鸡腿，我会加倍补偿给你们的。”
拉贾叔用命令的口吻对少年们说道：“把他俩身上的绳子解开！”
“爸爸，这怎么行？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抓回来的！”
“爸爸，他们是坏人，您难道不怕他们再次拿枪威胁我们吗？”
“爸爸，难道你们之前认识吗？您还是再想想吧！”
……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嚷个不停，他们完全不能接受拉贾叔的决定。好不容易才把这两个贼寇捉住，现在说放人，就等于是对这次捉捕行动的否定，他们当然很不服气。
满屋的嘈杂让培熙觉得头疼，这群少年怎么都管拉贾叔叫“爸爸”？
哦，天啊，印度人可真能下崽。
“你应该尊重孩子们的意见。”拉贾叔的妻子不满地对丈夫说道。
“放开他们！”
拉贾叔对着儿子们沉下脸来，然后指着墙角一堆歪歪斜斜的瓶子，“这些你们喝了赞不绝口的啤酒，就是在船上的时候他送的，”拉贾叔指了指培熙，“这些啤酒可比两只鸡腿值钱多了，所以他俩不欠你们的。”
随即，拉贾叔对妻子耳语了几句，女人眼神里的恨意很快便消融不见了。
少年们看着培熙，同仇敌忾的目光已经溃不成军，然后其中一个少年走过来，动作犹疑地给培熙和芭芭拉松了绑。
“坐吧！”
拉贾叔扔了两个破烂的草垫子给培熙和芭芭拉。
“你们来埃丁城的目的是什么？”拉贾叔问。
培熙恍然抬头：“这是埃丁城？”
拉贾叔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们在这里下船，却不知道这是哪里？”
“在船上的时候，有人要，”培熙顿了顿，“取我俩性命，所以趁着邮轮靠岸的时候，我们逃下来了，我们不知道这是哪里。”
“有人要杀你？为什么？”拉贾叔语气里带着一丝丝关切。
“因为……”
培熙欲言又止，虽然他觉得拉贾叔并无恶意，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保持戒备。
拉贾叔似乎看出了培熙的顾虑，便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总得想想该怎么活下去吧？”
“他可以继续拿着枪去抢鸡腿吃。”寇辛笑嘻嘻地插话。
“行不通的，”另一个少年立即反驳道：“这里就我们家能吃得起鸡腿，而且还不可以天天都吃，去别家抢，只能抢到臭蛤蜊！”
“给我闭嘴！”拉贾叔厉声呵斥，两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便立刻安静了。
“巷子里有很多处理垃圾的小作坊，我可以去那里做工。”培熙说。
拉贾叔摇头笑笑：“你太天真了，那些很多都是家庭式作坊，他们累死累活从早忙到晚赚到的那一点点利润，也只能勉强维持生存，怎么可能给你这个外人分一杯羹？”
培熙想了想，又说：“那我就去码头当劳工，跟你一样，我知道这类活儿强度很大，也特别耗体力，但我不怕吃苦，我可以干下来的。”
“这不是吃苦的问题。”
拉贾叔依旧摇头，“我们每天在码头上装卸的那些货物，雇主要求我们用生命去确保它们的万无一失，是的，在他眼里，货品比人命值钱，所以，雇主每决定雇佣一个劳工之前，都会把那个劳工的根底摸得清清楚楚，而你，连一个合法身份都没有，那些雇主怎么敢放心让你去碰他们的货物呢？”
培熙万念俱灰。
他的护照，以及其它所有的证件资料都落在了那艘船上。
他是莫培熙，可是现在，他怎么才能证明他是他自己呢？
“那码头的活儿就算了吧！”
培熙叹了一口气，随即脸上现出赌咒发誓般的坚定：“但是不管怎样，我四肢健全，吃得了苦、受得了累，不过是找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一定可以办到的！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找工作！”
“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看来你还不太了解这个地方，也不太了解你自己。”
拉贾叔神情肃穆地提醒培熙：“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非法入境者！如果一旦有人报案，你就会被拘留！”
“被拘留了会怎样？”芭芭拉好奇地问。
拉贾叔撇嘴摇头，“我也不知道一个非法入境者被拘留了会怎样，但绝对不会好受。”
培熙的心突然有种失重的感觉，像是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暗井，不停地坠落……
芭芭拉也沉默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安慰他。
看着陷入绝望的培熙，拉贾叔的脸上倒是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轻松，“我有一个主意，我讲给你听，干不干在你。”
“你说。”培熙的眼睛燃起了一丝希望。
“你悄悄跟着我干，我把我的活儿分你一半，你挣的那份工钱分我一半，你看这个能接受不？”
“干。”
培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当然知道，劳工已经被雇主压榨得够惨了，自己还得在此基础上，再被拉贾叔盘剥一轮。
但是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除了拉贾叔给出的这个主意，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好，那明天一早，你就跟我去码头。”
拉贾叔心情很好地拍了一下培熙的肩膀。
————
南亚的夏季流金铄石，空气仿佛成了粘稠的固态。人陷在这样的高温里，会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千钧重，就连抬下手臂都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
培熙坐在埃丁港的一处石堤上，正午火辣辣的太阳仿佛就压在头顶。
远处海水卷起波浪，散射的银白色强光简直要晃瞎眼睛。
他手里捏着一块啃了一半的洋葱饼，酷暑消磨了他的食欲，但是理智却警告他不可以将这块洋葱饼扔掉，否则整个下午他都只得饿着肚子干活。这种状态他几天前曾任性地体验过一次，那是从未有过的煎熬，他再也不敢来第二次了。
于是，他低下头对着手中的洋葱饼又咬了一口，不顾味蕾的抵触用力咀嚼，也不顾胃口的反对用力吞咽。
当他把最后一块饼子咽进肚子时，疲惫而空洞的表情不由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自从在这热闹的埃丁港当了一名海上劳工，生命便只剩下了喘息，甚至连吃饭都是一项如此艰难的任务。
拉贾叔走到他身边来，递给他一支烟。
是他们在船上时吸的那种劣质烟。
当时还把培熙呛得很难受，而现在，培熙却欣喜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将它点燃后，衔在嘴里长长一吮，虚浮的面容顿时恢复了几丝神采。
他已经不觉得这种味道很呛人了。
“我记得你第一次吸这种烟的时候还很不习惯。”
拉贾叔也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点上。
“但是现在这却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东西。”
一圈圈白雾自培熙口中缭绕而上，弥蒙了他汗湿的面庞。
“你以前吸的烟应该比这个好得多吧！”拉贾叔问。
培熙望着远处翻腾的海浪，“我以前不抽烟。”
“你以前也应该没怎么吃过苦吧？”
培熙回忆片刻，“以前也吃过苦，学习的苦，训练的苦，但是这种为了生存透支体力、并且三月不食肉味的苦，还是第一次体尝。”
“为什么不离开这，回到本该属于你的生活中去？”拉贾叔很是疑惑。
“我每天这么卖力地干活，挣船票钱，不就是为了能早点离开这里吗？”
拉贾叔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最卖力的时候，一天也只能挣到五十卢比，我认真算过，按这样的速度，怎么着你也得在这里干上大半年才买得起远洋船票。你如果真的很想离开这里，大可不必这么辛苦，直接找个可以打越洋电话的地方，给家里打个电话，不就解决了吗？”
培熙将夹在指间的烟送进嘴里一吮，心底的忧愁便浮到了面颊上。
拉贾叔的建议不是没有道理，但莫家终归不是寻常人家，电话一旦被接通，他该怎样软着语气去讲述这一切？
软成一只可怜虫够不够？
讲述完这一切后，对方该是如何反应？
莫本利一定勃然震怒，对他失望到极点；塔塔一定忧心如焚，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杰森一定哄然捧腹，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笑话。
拿起电话就必须放下尊严，培熙做不到。
和芭芭拉逃下船到现在，生活虽然艰辛狼狈，但是他的灵魂里依然住着一个英雄，如果他真的向莫本利求救了，英雄就会从灵魂里出走，取而代之的便是一个赶都赶不走的畏缩懦夫。
“我自己一个能扛。”
培熙笑着抖了抖烟灰，尽量让自己装出来的轻松和无所谓看上去真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