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印度洋·阴暗货舱
培熙犹豫了一下,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美元钞,递到看守面前。
“这个态度,可以吗?”
斑秃假咳两声,用压低的目光迅速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后,接过那张美元钞,大手一挥:“动作快点!”
货舱里更加阴暗,好不容易有几丝细长的光束从舷窗射进来,却又被高高重叠的集装箱截断了。
培熙摸索着来到了自己船舱正下方的位置,爬上高低参差的集装箱,艰难地用肉眼搜寻,双手一处一处地抚摸过粗糙的箱面。
他有些心急,好几次手指探往缝隙的时候,来不及缩回就被箱子棱角支棱出的锋利铁片划伤。
但是直到他的双手布满血痕,仍旧不见那块翡翠的踪影。
少年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泄气地在集装箱上躺了下来。
就在他心灰意懒地睁开眼睛时,突然看见天花板上有个小玩意儿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
培熙屏息凝神地直起身子,朝天花板仔细望去,虽然这里很暗,但那小玩意在摇晃的时候,只要触碰了一点点微光,都能折射出剔透的芒彩。
在这阴森的暗室里,除了这块不幸坠落的冰种翡翠,还有什么东西能拥有这样的魅力呢?
原来翡翠佛陀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和那根红丝线一起挂在了天花板破掉的木茬上。
培熙激动不已,但棘手的问题来了,货舱的天花板很高,培熙就算站在集装箱上也无法够着它。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以跳跃的方式去抓取。
但是这样做很危险,此时海上风大浪急,船体颠簸不止,他跳跃的时候如果重心不稳,很容易从高高的集装箱上摔下来。
可他哪里还顾得了这个。
培熙一步步攀爬上那个离天花板最近的集装箱,这个集装箱和其他的不一样,箱子盖是木材质的,好像不是很结实,脚踩在上面的时候还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培熙慢慢地站直身体,他感觉到了船身下波涌不息的海面。于是望着悬在天花板上的翡翠佛陀,定定神,深吸一口气后,一跃而起。
他的右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红丝线就套在了他的手指上。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感觉自己的双脚好像陷进了一个木窟窿里,然后一个踉跄,连带着那个集装箱重重地摔落在地。
与这一切同时发生的,是一声突兀的少女的尖叫声。
培熙以为这一摔,自己估计会疼得爬不起来,但事实却是,意识恢复的时候,痛觉却爽约了。
那声尖叫的尾音弥散后,一阵痛苦的呻吟从培熙身下传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之所以没有感觉到疼痛,是因为有个女孩子先于他着地。
而他的膝盖骨抵在了她的小腹上。
培熙赶忙撑起身子,借着船舱幽暗的光,看见了一个蜷缩的身体,女孩双手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呻吟。
“对不起,你还好吗?”培熙歉然地对她说,隔了几秒钟,他开始疑惑,货舱的集装箱里,怎么会藏着一个女孩?
女孩没有回答他,依旧蜷缩着躺在潮湿的地板上。
她凌乱的发丝遮掩了面庞,呻吟声越来越微弱。
培熙轻轻扶起女孩,让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可能这样会舒服一点。
“对不起,我不知道集装箱里还有个人,你伤得严重吗?要不你忍一忍,我背你去看船医吧。”
女孩不做声,她的四肢依旧紧绷,可见疼痛还未疏散。她看上去是那样狼狈,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后再也立不起来的野草。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疼得说不出话来,如果需要我带你去看船医,你就点点头,可以吗?”培熙低声道。
女孩却摇了摇头,她的动作幅度很小,却有发丝从脸颊滑落,露出了她的一半面容。
一刹那,培熙的心遽然惊裂。
即使是在这么黯淡的光线下,即使她只露了一半侧脸,但培熙还是认出了她,那是一种根本无从回避的熟悉。
“芭芭拉!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芭芭拉睁开眼睛。发丝掩映下,暗昧的面容突然有了两点水盈盈的光亮。
那双大眼睛静静地盯着培熙,没有流露明显的悲喜,只是盯得久了,两行泪水便顺着脸颊直淌而下。
培熙将芭芭拉放回地板上,有意识地跟她保持一段距离。
在阴暗的货舱里,面对着这个自己曾经怜惜过、又憎恶过的女孩,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他突然回忆起,他和南薰在烟瓷海告别的那天,芭芭拉被几个劫匪掳走,而她现在被装进了集装箱,很显然,她是被绑架了。
那日在烟瓷海,他选择了袖手旁观,其实事后每每想起,心中还是隐隐有种过不去的负罪感。
而现在,上天让他在这里遇见她,莫非是在给他机会,弥补当时见死不救的罪过吗?
“培熙,”芭芭拉轻声地唤他,“这是哪里,地狱吗?”
培熙看着她,张口结舌,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芭芭拉颤抖地伸出手臂抚摸他的肩膀,仿佛是在印证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一个虚幻的存在。
“哦,不对不对,这里不应该是地狱,要是是地狱的话,你怎么会也在这呢?”
“我们现在在一艘轮船上,”培熙说,“你在这集装箱里待了多久了?”
“集装箱?”
芭芭拉望了一眼翻落在地板上的集装箱,“哦,不,这不是集装箱,这是我的棺材,如果不是你来打扰,我会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
“对不起。”
培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她道歉。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看起来,真的,很惨。
“培熙,你曾跟我说,你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现在,你应该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神灵的吧,如若不然,我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报应了呢?而且神灵还挺眷顾你的呢,冥冥之中把你指引到这里来,让你亲眼见证你讨厌的人的下场。”
培熙不知该作何回应。
芭芭拉的脸上虚虚浮起一丝无所谓的笑意。
“那天我被劫匪绑走,在车上回望你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你如释重负的表情,你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踏上去法国的行程,再也不用担心我会拿着你的秘密像拿着一枚火炮一般,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掷进南薰幸福平静的生活,再也不必担心你心爱的女孩会被我的锋芒刺伤,或者被我的心机暗算。是这样吗?”
“没错,是这样。”
培熙觉得没有必要否认。
泪水迷蒙中,芭芭拉呜咽道:“你明明对我这么冷漠、这么决绝,可是为什么,在这些日子里,我想起你的,依然是你的好?”
培熙回避开芭芭拉的目光,“你不需要这么说,芭芭拉,这次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我虽然不喜欢你,但还是不想看到你这样。”
“你以为我刚刚那样说,是为了感动你,然后好让你救我出去吗?”
芭芭拉嘴角勾起荒谬而苦涩的弧度。
“你错了,培熙,现在我已经没有求生的意志了,你知道人之将死是一种多么轻松的体验吗?我再也不用费尽心机地去争取你的好感了,再也不必为了印证存在感而近乎自虐地发奋学习了,我现在什么都放下了,你如果救我出去,我复活之后就还要做马克的女儿,还要——”
芭芭拉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厉芒,“我就还得想着怎么报复洛芙,这样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宁愿在这里死去,因为只有面对死亡,我才肯心甘情愿地向命运认输。”
“报复洛芙?”培熙蹙起眉毛,“是洛芙把你害成这样的吗?”
“我被劫匪绑进车里后,一路上都在苦苦哀求,我说我是税务总使的女儿,可以出很多很多钱来赎回自己的命,而那个幕后雇主到底应诺了他们多少钱,才能让那两个劫匪连向我开价的兴趣都没有?”
芭芭拉低下头,“除了洛芙,没有人舍得下这样的血本!”
“她,为什么这么对你?”培熙有些好奇。
“因为——”
话到此处,昔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涌到了嗓子眼,那些日子她是多么地想找个人倾诉,而培熙是最奢侈的听众。
现在,那个最奢侈的听众愿意来倾听她诉说了,可她却将那些话生生地咽进了肚子。
“这些跟你没关系,培熙。”
她知道自己有多贪婪,如果得到了他的同情,她就还想继续得到他的怜惜,如果得到了他的怜惜,她还想要他的爱情。培熙给不了她那么多,而她再也不想去承受那种想得而不可得的痛苦了。
培熙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女孩,心情无比复杂。
他憎恶她,却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蜷在衣柜里,披挂着满身伤痕,无视皮阿索的殷勤示好和嚣张的威胁警告,放下少女的矜持大胆地对自己说喜欢。
他记得皮阿索被她气得摔门而去时,自己心中激起的那一阵暗爽。如果不是她,自己当时不知道还要被皮阿索羞辱成什么样子。
“不管怎样,活着都比死了好。”
培熙轻轻抚了抚芭芭拉瘦弱的肩膀。
芭芭拉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培熙,双眸里漾起了一丝水光。
培熙明明只给了一点点温暖啊!为什么,自己的整颗心都复活了?
培熙的眼睛里是克制的同情,“不管怎样,我们曾经是朋友。到现在,我仍然是无神论者,我并不觉得你现在的遭遇是神灵施予的惩罚,若真是有报应,这种报应也太过了。”
毕竟,她的恶,并没有对南薰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你可以原谅我吗,培熙?”芭芭拉问,一滴晶莹的泪珠滑到她嘴角。
“求我原谅?所以,你还是想活下去的,对吗?”
培熙的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了许多。
芭芭拉哽咽着点头。
“好,那我们就一起来想办法——”
培熙话音刚落,就看见芭芭拉脸上惊现出恐怖的神色。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个阴影在朝自己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