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圣路易斯·众矢之的
希侬死了。
听说海啸发生的时候,烟瓷村附近的海岸线卷起十米高的浪子,整座村庄都被淹没了。
虽然并未收到他确切的死讯,但南家人对此已不再抱有侥幸的幻想。
在过去的这半个月里,南父每隔三天就会去烟瓷岛打听希侬的下落。
他把希侬的信息报给了当地警署,又挨个问访了每一处接收过海啸难民的医院和临时安置点,但是均一无所获。
这些天,他们做梦都希望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然后再传来希侬几声骂骂咧咧的抱怨,哪怕是几句粗话都好,可是小木屋始终沉寂而压抑,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南父南母,还有南薰那颗等待的心,一步步地,被时间推向绝望的深渊。
是啊,如果希侬没有在医院,没有在临时安置点,也没有回家,那么他会在哪里呢?
被海浪卷走,尸骨无存?
想到这里,南薰的心又是一阵狠狠的抽痛。
————
月亮像一只缓行的蜗,孤独地穿梭在缥缈如烟的云雾中,不知还要多久,才会抵达夜的尽头。
现在几点了?
凌晨两点?三点?
还是即将天光破晓?
南薰躺在半月公寓的硬板木床上,睁开眼睛向窗外望了望,却找不到一丝有关时间的蛛丝马迹。
睡觉前,她吞下了一颗小小的安眠药丸,但神经对悲伤的感知能力却依然敏感而清晰。
安静的宿舍里,女孩子们熟睡时均匀的呼吸此起彼伏。
月光柔柔淡淡地笼罩着窗台上那两朵紫罗兰。
可是,紫罗兰已经凋谢了,颓靡地耷拉在枝头,零落的花瓣萎地成泥。
她又想起了培熙。不知他乘坐的那艘邮轮现在到哪里了。
就这么短短几天,她失去了生命中除父母外最重要的两个人。
好想来一场酣眠,把所有悲伤都留在梦里……
终于攒了点睡意,宿舍的灯却突然亮了,明晃晃的光线如冰透的凉水一般浇在眼皮上。
南薰忙扯起毯子蒙住脑袋,适应了一小会儿,她掀开毯子,想看看这房间里究竟出现了什么状况。
其实也没什么状况,就是菲雪半夜爬起来上厕所怕黑,所以摁开了宿舍的大灯。
真霸道!
南薰不快地翻了个身,将头缩进毯子里。
她听见周围也有翻身的轻响,刚才那些均匀的呼吸也被这道突兀的光线扰乱了。
半月公寓条件的确很差,整间屋子就一盏灯,南薰和其他女孩半夜起来上厕所从来都是自己摸黑悄悄去的,唯恐惊扰别人。
只有菲雪,像个女王一样,向来我行我素。
过了一会儿,灯光熄灭了,房间里又被漆黑的夜色填满。
南薰很快就把刚刚的事情忘掉了。
比起希侬的失踪和培熙的远行,这些不愉快真是太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夜里突然大雨如注。
南薰的床紧靠着窗台。借着月光,她能看见一条条狂乱缤纷的雨线飘打在玻璃窗上,然后汇聚成一小股一小股的细流,断断续续地直淌而下。
被褥湿了好大一片,脸上偶尔也能感觉到飘进来的雨丝。
南薰只好爬起身来,将敞开的窗户拉回来扣紧。
可是,没多久,仲夏的闷热感便在这封闭的空间内升起,像一层黏腻的油膜覆于皮肤之上,越积越厚,越积越厚,汗水宛如从坏掉的桃子里沁出来的腐烂汁液……
“谁把窗户关上的?这么闷热,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房间里陡然响起菲雪尖锐的质问。
南薰侧过身子,解释道:“外面下雨了,有雨水飘进来,喏,你瞧,我的褥子都打湿了——”
“快点把窗户打开!”菲雪用命令的口吻对南薰说。
“打开窗子,我的床褥就全湿了。”
“我叫你把窗子打开!”菲雪再次厉声喝道。
隔着很暗的光线,南薰依然能看见她如炭火般滋滋的眼睛,虽然她的声音很具有威慑力,但毕竟她的床离得太远,鞭长莫及。
南薰伸手将窗户翕开了一点点缝隙,让夜晚的凉风吹进来。
虽然汇聚在玻璃窗上的雨水仍会从缝隙滴在床上,但她还是选择了妥协。
“不行,全打开!这点风根本吹不到我这来!”
菲雪还是不依不饶。
太难伺候了!
南薰翻过身子,懒得再理她。
“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自私的人!”
见南薰没动静,菲雪也只好嘟囔两句就躺下了,毕竟睡眼惺忪的时候,也没力气去干架。
“是啊,谁夏天睡觉关窗子啊?”
“睡窗边的那个女的是谁啊,真自私……”
“就是啊,热得我都没法出气了,还怎么睡啊!”
……
一时间,附和声此起彼伏,南薰成了众矢之的。
雨水依旧从窗缝一滴一滴淌落,床单上的水印还在扩散。
南薰觉得好委屈,为什么自己都这样妥协了,还是换不来她们的包容和理解?
忽然,有人在轻轻戳自己的背。
南薰侧过身子,看见了一双很亮很亮的眼睛,虽然光线很暗,但她还是认出了邻床的那个女孩。
她叫桑珊,那个被悬在宿舍楼外,差点被菲雪剪掉绳子摔死的女孩。她皮肤很黑,明亮的瞳孔像夜空里的星星。
“我跟你换吧,我这里遭不到雨水。”桑珊小声对南薰说。
南薰摇摇头,“我的床右半边都湿透了,你没法睡的。”
桑珊浅浅地笑了笑:“没关系,我家的房子经常漏雨,我睡湿床都睡习惯了。”
南薰忽然很心疼这个女孩,她知道桑珊这样说是为了让自己不带愧疚感地接受她的好意,她也看得出来,她是个苦孩子。但是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她不可能把轮在自己头上的罪让给桑珊来受。
“你别说了,我不换。”
南薰翻过身去。
直到浸湿的床褥被体温给捂热,南薰才勉强有了一点点睡意。
次日清晨,惊醒她的不是破晓的天光,而是一声“哐当”巨响,玻璃窗像是被一阵猛烈的戾气冲开。
南薰仓遽地睁开眼睛,晨光熹微中,被推开的窗户摇晃不止,像是受惊后的瑟瑟发抖。
菲雪上身依然只穿了一件黑色抹胸,纤细的腰肢下是一双被紧身裤紧紧包裹住的长腿。她倨傲地站在窗台前,下巴高高扬起,身子刚好倾斜成一个性感又颇具攻击性的架势。
“窗子就这样让她开着,你要是再把她关上,我叫你好看!”
“哎呀呀,被闷了一晚上,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了。”一个女孩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说。
“反正雨已经停了,你要开窗就开呗。”
南薰抬眸与之直视,然后下床,拿起牙刷和脸盆快速向洗漱台走去。
她动作很麻利。
早一点收拾好,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里。
南薰每天早上都要先去邮亭买一份报纸,然后再去餐厅,找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一边啃面包一边看报。
自从海啸发生后,圣路易斯晚报上每天都专门用一个版面来报道救援的最新进展,但是今天那个版面取消了。
也是,海啸虽然很震撼,但毕竟大半个月过去了,很多未能解开的迷大概永远都不会有答案,那些记者们在这个事件中还能挖到什么新闻呢?
上课的时候,南薰也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因为方便走神。
这几天她活得就像行尸走肉,希侬的失踪和培熙的离去使她的心空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洞,所以她就只好用绵绵不绝的心事去填补。
晚上她路过花店,看到橱窗内含苞待放的紫罗兰,忍不住买了两枝。
插在窗台上,这样看上去,就好像培熙送的那两枝并未凋谢。
回到半月公寓,房间里又上演着骑马游戏,菲雪骑在一个女孩背上,和另外一个“骑士”厮打成一片,地板上散着零零碎碎的钱币,周围同伴们纷纷发出躁乱而嘈杂的起哄声。
她手上的花枝又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被菲雪骑在胯下的那个女孩也抬头看南薰手中的花,她后背的衣服褶皱不堪,露出了腰肢上的一圈肥肉,而那张被汗水濡湿的脸上却挂着兴奋的笑容。
南薰被那张笑容恶心到了,厌恶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正准备插花的时候,南薰却惊异地发现窗台上有一摊碎玻璃。
有几个窗格上的玻璃不见了。
“谁干的?”
南薰气呼呼地向那群牡蛎村女孩吼道,然后将愤怒的目光落在了菲雪身上。
菲雪见状,拍拍胯下女孩的肩膀,女孩居然能会意,真的像一匹通人性的马一样,驮着菲雪爬到南薰面前停下。
南薰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不是我。”菲雪诡异一笑,抬手指了指胯下的女孩,用嘴型告诉南薰:“是她。”
然后出声对南薰说:“你找她算账吧!”
趴在地上的女孩当然看不见菲雪的手势和嘴型,只顾傻呵呵笑着。
南薰恶心地快要吐了,抓狂地冲出宿舍。她真觉得这里像个鬼蜮空间,一窝子的魑魅魍魉。
“南薰,等等!”
桑珊追到楼梯口叫住她,“这么晚了,你还是别出去了,天气预报说待会要下雨,很大很大的雨。还有,你别担心,今晚你就睡我的床。”
“你又要和我换床吗?她们把窗子都打碎了,今晚再下雨的话,那地儿还能睡吗?”
“我可以睡地上。”桑珊笑着说,那样子好像在为自己能想出这个方案而感到骄傲一样。
“不,桑珊,谢谢你,我自己想办法。”南薰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然后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这个叫桑珊的女孩一直在尝试和南薰接近,南薰明白她的好意,可是现在,她不需要朋友,她只想和自己的心事为伴。
圣路易斯校园里有一汪小小的湖泊,夜色朦胧中,南薰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将手中的半块面包一点一点地扔给正在水里觅食的天鹅,天鹅果真是很优雅,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地啄食着水面的面包屑。
南薰喜欢这种感觉,天鹅们陪伴着她,而又不去惊扰她。
她可以在这静谧的夜晚好好回想培熙,回想生命中曾经发生的,一切一切和培熙有关的美好过往。
她回忆着海慕郡的那个巴士站。
回忆着等车时和培熙聊过的闲天,以及雨天和培熙一起追赶巴士时的场景。
回忆着他吃菠萝饭时胃口大开的样子,以及那句“自古英雄难过美食关。”
回忆着夕阳下培熙光着脚、弯腰在烟瓷海边为她拾贝壳的剪影。
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如今,那样恬美如伊甸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陷在回忆里不能自拔。
大雨像是蓄谋已久一般,在她心事演绎得最激烈最浩荡的时候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落在湖面上,天鹅们瞬间不再优雅,纷纷仓皇游走,去长满长草的浅滩上寻找庇护了。
南薰浑身湿透,却仍然孤零零地坐在草地上,因为周围全是空旷地带,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她也不想湿漉漉地回到宿舍,被菲雪笑话。
她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任由雨点浇在自己的后背上。
幕天席地的纷乱间,她的狼狈无处遁形……
“南薰……你怎么在这?”
大雨滂沱中,耳边传来一声温柔的问候。
头顶之上的风雨随即被隔绝在一把撑开的雨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