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临别赌约
地震让木汀岛忙成了一锅粥,而此刻的南薰和培熙,再分不出一点心思去关注外面世界的人仰马翻。
费多已经为培熙买好了船票。
今晚10点,圣路易斯港,启程。
南薰和培熙躺在烟瓷海岸柔滑松软的拖尾沙滩上,小腿浸在海水中,浪花层层叠叠地漫上来,又层层叠叠地退下去,留下密密麻麻的泡泡在脚丫上轻轻破碎。
酥麻,微痒。
孩提时代,他们常常这样躺在沙滩上,享受海水的按摩。
盛夏的阳光将这片海域照得透亮,随风轻漾的蓝色水波不断变换着轮廓,破碎迷离,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入学快一周了吧,感觉怎么样?”培熙问。
“还好。”
南薰的语气和天上的浮云一样慵懒。
忽地想起那间乌烟瘴气的宿舍,南薰不自觉地皱皱眉毛,“我和一群牡蛎村女孩住在一起。”
培熙侧过头,望着南薰的侧脸,“噢,你没有住单人间吗?”
“想省钱。”
“那她们好相处吗?”培熙又问。
南薰嘟嘟嘴巴,其实地震那天,她已经和她们有过冲突了,但她现在并不想跟培熙提那件事。
她不想培熙带着爱莫能助的担心离开。
“我和她们读的不是同一个专业,所以也没什么交集。”南薰说。
培熙笑着说,“你好像不太喜欢她们啊。”
“我觉得她们挺恶俗的。”
“噢?怎么恶俗了?”培熙饶有兴致。
南薰眨眨眼,又回忆了一下那乌烟瘴气的场景,“嗯……她们在宿舍里玩骑马游戏。”
培熙自然是脑补不到抹胸骑士拿着笤帚当长矛打打杀杀,被骑女孩十分不情愿却还是挂着笑容的丑陋面孔,以及周遭女孩乱作一团的起哄声。
“骑马游戏怎么了?咱俩小时候不也玩过吗?不记得了?”培熙望着天空笑笑。
南薰假装思索了一阵,然后懵懂摇头,“不记得了。”
“嗨,”培熙吹了口气,“当时咱俩下跳棋,开始之前定下规则,输家给赢家当马骑。”
“啊,真的吗?”南薰垮着唇,“那我不是很惨,你下棋一向都诡计多端,我哪赢得了你呀?”
“是啊,你当然赢不了我,但最后的结局是,我趴在地上让你骑。”
“哈哈,为什么?”
“因为你哭了。”
南薰捂住嘴巴噗嗤一笑。
她怎会不记得,小时候常常和培熙打闹,结局从来都是一个不胜而胜,一个不败而败。因为不管培熙有多占上风,只要她咧嘴一哭,培熙立马缴械投降。
培熙转过脸来甩给她一个大白眼,“也不知道为啥,那时就怕你哭,所以总是被你拿捏得死死的。”
南薰扭过头去,偷偷笑。
背后又传来少年气呼呼的质问,“喂,你真不记得了?”
南薰摇摇头,咬着唇,竭力维持住脸上的无辜表情。
“也不记得你那时有多蛮横吗?”培熙又追问道。
“啊,我怎么蛮横了?”南薰的表情更无辜了。
“有天早晨,我在巴士站等车,你来了,我笑着跟你打招呼,你却像见到仇人似的一个拳头打在我肩膀上,把我疼的。”
“啊,为什么呀?”南薰好奇地盯着培熙,澈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你说,我因为发现你抄了我的作业,所以我把你的本子撕成碎片,然后朝你鼻子扔过去。”
南薰淡定地点点头,“噢,那确实该打。”
“喂,”培熙急得脖子都红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你好好想想,我什么时候对你这么粗鲁过?”
南薰转了一圈眼珠,“是,好像真没有。那当时是怎么回事啊?”
培熙又甩了南薰一个白眼,“你是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我撕你作业了,而且梦得特别入戏,所以第二天早晨见到我就是一拳头。你说我冤不冤啊?”
南薰再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其实这些事情在她的记忆里从未淡去,她说不记得了,只是想听听,那些被自己反反复复咀嚼过的往事从培熙嘴里说出来,会不会有更生动的味道。
“冤,的确很冤,那你为什么不还手啊?”南薰装出又心疼又可怜他的样子,“还是怕我哭吗?嘻嘻。”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培熙咽了咽口水,“因为前一天晚上你跟我说,第二天你妈妈会做菠萝饭。”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培熙,原来你这么没骨气啊!”
培熙板着脸,“不是你说的吗,自古英雄难过美食关。”
说完,他也忍不住笑出来。
阳光下,海浪哗啦哗啦,好像在和他俩一起欢笑。
天边太阳依旧亮得刺眼。
这种刺眼的光芒令南薰感到安心,似乎太阳跟她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太阳此时也在对抗时间,用它所有的光和热抵挡着夜幕的降临。
培熙很不平衡地撇撇嘴,“小时候你跟别人说话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唯独对我,要多横有多横,你都不记得了吗?”
南薰嘻了一声,得意地晃晃脑袋,“我当然记得啊,小时候,不论你的拳击练得有出色,在我面前,还是要多怂有多怂。”
培熙忽然转过脸,对她磨着后槽牙,“你知道你这样有多讨打吗?”
“知道呀,我就喜欢看你拳头捏得劈里啪啦,到最后却只敢说是在活动指关节的样子。”
南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想逗他,然后看他炸毛。
却不想,这次他没有炸毛,而是翻过身子,手肘撑在沙滩上,朝着自己扬了一下眉毛,“你觉得我不敢对你下手?”
培熙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扬眉的瞬间,眼睛里射出的光格外迷人。
和他认识这么久,南薰还从未被他这样的眸光照射过。
心里顿时小鹿乱撞。
“那你想怎样?”她轻轻开口。
培熙的声音低而磁,“趁启程前,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不留遗憾。”
阳光忽然很刺眼,南薰轻轻阖上了眼睛。
像是一只等待被束手就擒的兔子。
培熙伸手,虎口轻轻钳住南薰下巴的那一刻,身体深处瞬间蓄积起喷薄燃烧的欲望。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狼,好想把这女孩生吞进自己肚子里。
南薰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感觉到眼皮上的阳光被什么东西给遮挡住了,面容被笼罩在一片小小的阴影下。
培熙的气息,夹杂在远处隐隐的涛声中,渐渐靠近。
连耳朵都被他的呼吸挠痒了。
还没等她做完一个深呼吸,培熙的唇就已经覆在了她的唇上。
海浪、潮声、树林、沙滩、飞鸟仿佛都远在千里之外,偌大的天地间她只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南薰的眼线里斜溢而出。
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吻。
——在她快要失去他的时候。
培熙的气息越来越滚烫,或许这道吻只是最初的关卡,他想要索取的其实更多。
南薰尽量让自己放松,撤掉身体里所有有意识和无意识的防备。
她知道培熙想要什么,而且也准备好了把这件东西当作赠别的礼物送给他,并且独自承担失去这件东西后的代价以及可能引发的后果。
然而,培熙的唇吻只滑到她的下颌便离开了。
面容之上的阴影也移开了,她的眼皮再度洒满了阳光。
她知道,他的理智终归还是战胜了冲动。
耳畔传来起身时的簌簌响动,南薰睁开眼睛,看见培熙走向浅滩,蹲了下去,掬了一捧海水扑在自己脸上。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对不起,我刚刚……”
“没关系。”南薰说。
培熙站起来,一把抱住南薰。
“我爱你。”培熙说。
“我也爱你。”南薰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彼此使用“爱”这个字眼。
南薰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爱”较之于“喜欢”那种更厚重的质感。
海浪哗啦啦漫过他们的脚踝和小腿,任溅起的海水浸湿衣服。
“要是往后的日子还能和你在圣路易斯度过,该多好。”培熙说。
“也许,等你到了法国,就不会这么想了。因为你会看见新的风景,结交新的朋友。”
南薰忽然涌起一股想要跟命运赌气的冲动,但命运根本不搭理她,她只好把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塞给培熙。
培熙松开南薰,双手扳着她的肩膀,信誓旦旦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你。”
“如果那边的生活,能让你遗忘这里的一切,其实是件好事。”
“那你希望这样的好事发生吗?”
南薰无语凝噎。
“等我,好吗?”
培熙说出这句乞求后,才发现自己有多自私。
连归期都没有,凭什么让她等?
那天目送她去宿舍时,他也看见了,南薰很受男孩子们的欢迎。在以后的人生中,一定有美好的爱情等着她。她为什么,要为一个远在天边且遥遥无期的人,去拒绝本该属于自己的精彩?
可此刻,他管不了那么多。
只有得到了她的承诺,他才能安心启程。
像一个快要一无所有的人,贫穷不能使他坚守道德底线。
他就要贪婪一回。
“那你会带着你的初心回来吗?”南薰问。
旖旎的阳光将大海和苍穹拼接成一幅湛蓝而美好的画卷,万里晴空之下,似乎一切都是透明的。
培熙低下头,用温润的目光包围着她,“那我跟你打个赌好不好,等我再次回到木汀岛,如果我没有变心,你就嫁给我,怎么样?”
南薰凝视着他的眼睛,“好。但是,如果你变心了呢?”
培熙斜起脑袋望着远处的天际线想了想说:“那我就把我的拳击手套给你,然后给你当靶子让你出气!”
“不许说笑!”南薰沉着脸严肃道。
“你说要怎样,我都接受。”
“如果当你再次回来的时候,你变心了,你就去香薰师那里为我买一块遗忘主题的香薰烛,并且亲自为我点上,然后我脑子里所有关于你的回忆都将被清空,我不再记得你,我们从此陌路。”
培熙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有些哽咽地回答:“好,我答应你。”
说罢,又把女孩拥入怀里,这一刻世界出奇的安静。沙滩上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少年,耳朵只能捕捉到彼此的鼻息和心跳。
虽然对于这份感情,南薰没有过多的把握和决心,但是当下的时光,却如同上苍赏赐给流浪汉的美食,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要细嚼慢咽。
太阳由一滩流泻的银色渐渐显出金黄的轮廓,光与热正在减退。南薰默默地在心里祈祷,慢一点,再慢一点……
“哇,原来你们在这里依依话别,我找了你们好久。”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所有的宁静与和谐。
芭芭拉甜美的笑意里,仿佛隐藏着十面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