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暗夜潮涌
若不是还有那么一丝理智痛苦地残留在脑际,塔塔真的很想一巴掌劈过莫本利那张卑鄙无耻的面容。
当入主海慕庄园、坐拥整个烟瓷钻矿时,他不曾对自己的父亲有一丝感激,现在他失败了,快要破产了,便把所有的罪责归咎在了为他铺路搭桥的人身上。
命运真会跟自己开玩笑。
那时,有那么多青年才俊对她求之不得,而她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一个最不值得的人。
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老天却要让自己年迈的父亲来为她当初的任性埋单。
“我知道,是他错了,所以我现在跪在这里求你原谅,我要的不多,我只想让他活着……”
塔塔抱着丈夫的腿脚不停地摇晃。
微微仰起的面庞上,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莫本利无可奈何地将塔塔的手掰开,然后甩掉。
“塔塔,如果你一开始不那么高傲,现在又何至于被欧缇雅的狗咬了之后,又跪下来求我?”
什么?
一抹恐惧如闪电般幽然划过。
塔塔屏住呼吸,仿佛有炸裂的声音响彻心房。
她去求欧缇雅的事情他居然都知道!
怎么会?欧缇雅明明答应过她的,不会告诉莫本利。
一定是她食言了,这个和莫本利一样无耻的贱女人!
“你都知道了,欧缇雅告诉你的,是不是?”
塔塔身体向后微微一倾,颓然地坐在地上。
目光直直逼向眼前的男人,再也没有了卑微的乞求。
她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不是欧缇雅,所以你最好不要去找她的麻烦,我可不希望娜瓦蒂娅的悲剧在欧缇雅身上重演。”
莫本利伸了一下懒腰,双手拂过鬓边的头发。
似是自言自语,“不过应该也不会了,毕竟安德诺在监狱里,也没那个能耐啰!”
“你的意思是,娜瓦蒂娅是被我父亲害死的,你凭什么这么说?证据呢?”
“证据?”
莫本利冷笑两声:“要是当年警察能找到证据,安德诺也不至于成长为贪污犯了,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他不惜拿别人的性命来成全对你的爱,真是我见过最疼爱女儿的父亲了!”
“你——”
塔塔真想酣畅淋漓地把这个男人痛骂一番。
可话一出口,便被一阵哽咽给堵住了。
“算了,不说了,都过去了。”
莫本利摆摆手,然后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扔在塔塔面前。
“当下需要解决的事情是这个。”
塔塔捡起文件,低头一看,“离婚协议书”的标题赫然映现在眼前。
“你既然想离婚,那我就不挽留了,只是因为是夫妻,莫家的财产状况我还是有义务向你说明的,矿难之后,我把海慕庄园抵押给了圣路易斯银行,既然你要和我离婚,我们就来好好商量商量,这笔债务该如何分摊吧!”
塔塔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体,喉际升起一阵冷冽的笑意。
“如此,我不但一分钱也拿不到,反而背了一身巨额债务?好,好,这个设计真是太完美了,莫本利,我都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了,你却还在挑战我的底线。”
塔塔将那份离婚协议书撕成碎片,朝莫本利的脸扔过去,愤然转身离开了房间。
————
安德诺就要死了。
每每想起父亲,这个念头就犹如万箭穿心般令塔塔难受。
暗夜的海仍在咆哮。
海水是苍黑色的。
天空也是苍黑色的。
苍黑色的海水与天空粘合在一起,多么像是一个混沌未开的世界啊!
世界之大,而此时塔塔却只能栖息在这块礁石上。
海浪猛烈的震荡之声,却能让她感到平静。
爱莫能助,大约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了。
这段时间,她每天都去监狱里探望父亲。
安德诺的身体情况比之前更加糟糕,他布满暗红伤疤的小腿几近溃烂,但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抓挠。
糖尿病带来的多种并发症,使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铐着手铐的安德诺被狱警带到探看室的时候,虚着眼睛将面前的女子打量了好久,才认出她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安德诺捏着塔塔的手,长叹了一口气。
“塔塔,你已经很久都没来看我了,我知道,上次我给你的压力太大。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是在劫难逃,却还不死心地想让你救我出去。”
“爸爸,你别急,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塔塔将父亲干燥的手指握成一团,贴在自己流泪的面庞上。
“你能有什么办法啊?”
老人摇摇头,凹陷的眼孔似绝望的深渊。
“我刚被带进这里的那几天,一直都盼着你能救我,盼得我望眼欲穿,直到那日你来看我,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我才明白,原来莫本利根本就不打算帮我,也难怪,当初我是那么瞧不上他,现在我落难了,他那口气也正好顺了,其实我早看出来,这些年你过得不幸福,但你是要面子的人,即使在爸爸面前,你也依然是那么倔强,我为了成全你的自尊,所以才不说破,说破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嫁给他了,并且还有了一个儿子,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在能帮莫本利的时候就帮他一把,我对他好十分,他再决绝,也总能对你好三分……”
“你明明知道,你的平安健康对我来说才是最大的福报,远胜金钱和爱情。”
塔塔已经泣不成声,安德诺却露出了慈父的微笑。
“傻丫头,你哪里知道,官场上,一旦权力染指,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如果这次,我没有在矿难这个环节上栽跟头,以后的路上多的是劫数等着我。”
“爸爸,我错了,我真的不该嫁给他,你所受的这些罪其实都应该加在我身上。”
“世上没有后悔药,塔塔,既然已经嫁给了他,就好好和他过吧,我的日子不多了,好在现在,你的生命中也不止我一个人了,培熙的未来,比什么都重要。”
安德诺语重心长地说:“塔塔,答应爸爸,别记恨莫本利,即使以后的生活中没有爸爸了,爸爸也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你从小就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塞给你,现在我虽然什么都没有,但至少还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不拖累你。”
塔塔紧攥着父亲的手,泪水使她不能言语,唯有靠手心里的温度来传递这份即将终结的父女之情。
墙上挂钟的走秒滴滴答答,塔塔多么希望它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审判前一天,塔塔在探看室里和父亲告别后,狱警对塔塔说:“昨天回到监狱后,安德诺居然捂着嘴巴偷偷地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自从女儿出嫁,有了儿子后,就很少来看我这个父亲了,就算来了,也因为没什么话聊而匆匆告辞,那时我就在想,要是她能再像出嫁之前那样,那么依赖我,抽出大把大把的时间好好来陪陪我该多好,我以为这种念想完全是个奢望,可是你看,她这几天不就是把什么都放下了来陪我吗?’说道这里,他又偷偷笑起来,像个偷拿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最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辈子,我想拥有的,都已经拥有过了,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所有与父亲有关的回忆中,最不堪被想起的,就是狱警透露给她的这段话。
父亲偷笑的那个情景,无论在脑海中演绎多少次,塔塔仍然能感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
后来,一切都是意料中的那样,安德诺被判处绞刑。
庭审现场,法官用威严肃穆的声音宣读了判决书后,一声清脆响亮的法槌落下,敲响了安德诺的丧钟。
塔塔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拖着虚浮的脚步从法院走到烟瓷海来的了。
她已经在这块礁石上坐了整整一天了,不吃不喝,连姿势都没有换一下。
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块礁石的一部分,没有神经,没有感情。
塔塔就这么坐着,直到落日西沉,直到子夜将近。
怒号的海浪宛如一支悲壮激昂的交响,演绎着她最沉重最浩荡的心事。
天地间都是苍黑一片,她不用闭眼睛,就能感觉睡眠的影子若即若离……
不知过了多久,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不再震撼。
塔塔才在恍恍惚惚中感觉到双脚已经变得湿浸浸的。
原来是涨潮了,自己已经被一片来回荡漾的海水包围,海岸线已经后退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很快,海水覆盖了这块足有一米高的礁石。
又缓缓地沿着塔塔的腰肢往上攀升。
塔塔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死亡。
但是,当一个浪子横扫过鼻翼,她却发现自己求生的欲望并没有泯灭。
是的,她不能死。
她还要替父亲上诉,哪怕改判的几率渺小得几乎无法存在,她也必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父亲留在人间。
塔塔小心地从礁石上站起身,将手蜷在嘴边大声喊救命。
但是波涛汹涌的烟瓷海封锁了她的声音。
声嘶力竭之际,饥饿感引得头部一阵眩晕。
塔塔不小心,一个趔趄滑入了海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