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鼋鼍苏醒
星月全都隐没在浓黑的云层里。
盛夏的夜色如深海般没过海慕古堡的塔顶,巨型赫姆勒八音簧大摆钟的子夜报时声都无法让这沉沉夜晚荡起一丝涟漪。
几个小时前。
莫本利、塔塔、培熙各分据在长桌一侧用晚餐。
气氛很是压抑。
没有人说话,安静的餐厅里只有银质刀叉与陶瓷餐盘的碰撞声。
传菜的仆人走进餐厅后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塔塔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开口时的语调却像是随意提及,“杰森在法国那边的生意怎么样了?”
“还好。”
莫本利敷衍地应答。
“还好是什么意思?你把从圣路易斯贷出那笔巨款都汇到了杰森的账上,这都几个月了,怎么什么消息都没有?该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吧?”
“生意上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莫本利冷冷道。
憋屈感如百爪挠心,父亲的命就悬在那笔资金线上,塔塔怎么可能对此不闻不问?
“杰森不是一直都被你吹得挺神的吗,怎么这次家族危机,也没见他伸出三头六臂来力挽狂澜啊?”
“我说了,生意上的事情不劳你费心。”莫本利加重语气重复道。
塔塔唇角掠过一丝讥诮,“我能费什么心啊,杰森拿着这十亿究竟在做什么我都无从知晓,搞不好夜夜欢场,在软玉温香里难以自拔,连你这父亲也蒙在鼓里,反正你对娜瓦蒂娅的亏欠足够深,他耗得起。”
“啪!”
莫本利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陶瓷杯狠狠砸向塔塔面前的餐桌,溅了塔塔一脸咖啡。
“我警告你,不要再提杰森这个名字,你不配!”
其实,塔塔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培熙就预感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如果当初你能从那十亿分一点出来救我的父亲,我才懒得去过问你那个远在法国的宝贝儿子现在究竟在做哪门子大买卖,那么一大笔钱砸进去,连个响声都没有。”
“你给我听好了,那十亿,只够挽救莫家,我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如果杰森那边能翻本,或许安德诺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能,那也只能怪他咎由自取!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杰森为了莫氏的起死回生正经受着非人的磨难,这种事情他不必做给你看,也请你不要对他做那么多龌龊的揣度,你一个只在意家产划在谁名下的浅薄女人,既然什么忙都帮不上,那就保持沉默积些口德!”
“杰森正在经受非人的磨难?”
塔塔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那你倒说说,是什么非人的磨难?你不说,我怎知道莫杰森都有哪些丰功伟绩?”
“丰功伟绩”这个略带夸张的词使这句话听来,讽意更甚。
莫本利脸颊上一抹怒红,如冒着烟的岩浆溅洒。
“我不与你说法国那边的事情,你觉得很不甘是不是?我知道你挂念得很,生怕那笔钱被杰森一人独吞了,可是我有说过那边的生意是杰森一个人的专属吗?我没那闲工夫给你讲故事,你想知道那十亿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就叫你的儿子也去参与呀!你的儿子他自己不愿替你争那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
塔塔被这番话击中了要害,半晌不语。
餐厅里,两股互不妥协的对冲气流此刻都汇成同一个方向,朝培熙死死包抄。
————
“嘭,嘭……”
拳头落在厚重而硬实的橡皮沙袋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像是这个夜晚不规律的的心跳。
培熙每一次攒足力气的时候,结实的肌肉轮廓便浮现在汗水淋漓的皮肤之上。
这样高强度的拳击训练已经持续了快两个小时,但他的喘气声里仿佛还暗藏着千军万马般奔腾不休的力量。
培熙希望身体中的卡路里还能燃烧得更剧烈一点,好将肺腑里郁结的瘴气都一并释放出来。
他动摇了。
如果去法国,真的能助杰森一臂之力重建莫氏,让外公多一丝活着的希望,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苟且呢?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如既往地忍受父亲的冷眼漠视和母亲恨其不争的嘲讽,但是现在他不再是古堡里的隐形人,而是父母争吵的导火索,继续留在这里,他的人生早晚都会被塔塔和莫本利炸成一片废墟。
但他舍不得南薰啊……
想到这里,培熙停下来,深深吸一口气,抱着沙袋将额头抵在上面,静静地等待自心灵深处传来的回响。
舍不得,也得舍。
————
夜风裹挟露水的湿气轻轻吹起窗台上的纱幔。
盛夏子夜微凉。
莫本利披着一件薄外套靠在椅背上,落地台灯在他的眉骨下投了一道深如沟壑的阴影。
一缕缕苍白的烟圈在空中缓缓地飘散,他手掌边的黑檀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他用目光守着案头上一部青古色鼋鼍电话机。
——电话机真像是一只死去的鼋鼍,在夏夜的空气中保持着冰冷的温度。
费多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茶具。
莫本利像是在自言自语:“贷款才几个月,圣路易斯银行就已经在迫不及待地清算我的总资产了,她看似慷慨,贷我十个亿,却将还款日期严格地限制在一年之内,是笃定了我还不上。烟瓷钻矿这盘棋是彻底死了,杰森那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音讯了,我真怕他会有什么闪失。一失足成千古恨,也许,这座古堡我是真的快要守不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她吞进肚子里。”
“您说的她,是葛梅妮?”费多疑惑地说出这个名字。
“是的,葛梅妮,她早就对海慕庄园垂涎三尺了,当时我只当她是痴心妄想,没想到上苍还真是眷顾她!”
莫本利咬着下嘴唇,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那,为什么,老爷您……还答应她把养女欧缇雅的婚礼定在海慕庄园?”
“是啊,我何尝不知道,她把养女的婚礼定在海慕庄园,其实是在告诉我,海慕庄园迟早属于她。”
莫本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白色的烟雾自口鼻飘出:“是啊,迟早属于她,所以费多,你也是时候去找个合适的下家了。”
费多嘴角翘起一丝微妙的弧度:“老爷,如果您这是在考验我的忠诚的话,那您真是错了,因为一个人是否忠诚只能在他行动的时候表现出来,套再多的话,得到的都只是假象。”
“噢?”莫本利眉梢一挑,“那也不妨说说,你的打算。”
费多道:“我的打算就是陪您渡过这一关,然后跟着您一直走下去。”
莫本利用阴郁的目光扫了一眼电话机,那只鼋鼍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像是睡着了。
也像是死了。
“你倒是很固执。”莫本利说。
“不,其实老爷您已经给出暗示了,”费多对接上莫本利疑问的眼神,继续说:“老爷您答应葛梅妮将欧缇雅的婚礼定在海慕庄园,真正的意思是,欧缇雅迟早会属于您。既然您对欧缇雅还有期待,那么您对您的事业就不可能绝望。”
莫本利抚掌而笑,紧锁的眉心有了暂时的纾解:“到底是跟随我多年的老管家,我的心思你拿捏得很到位。”
“也不是。”费多小心地抬起眼角,口中有片刻的迟疑:“老爷,我可以知道您对夫人那边是怎么打算的吗?”
夜风徐徐灌入,莫本利将指间的一小截烟蒂摁灭后,双手交叉支起下颌。
“塔塔一直认为是我的钻矿出事,才害得安德诺铛锒入狱,但是她却始终不愿相信,当初伪造勘测数据完全就是她父亲的意思,安德诺想从钻矿开采中尽可能快地得到利润,塔塔向来清高,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放下面子来求我的,那就让她一直这样清高下去吧!”
“那……如果夫人真的来求您了呢?”费多问。
莫本利冷冷地说:“她如果想要我救他的父亲,那就得给我一个——”
电话声骤然响起,震破了子夜的宁静。
但对于莫本利来说却是天降的福音。
鼋鼍苏醒,就代表着,撤退的路,杰森算是给他打通了。
“喂,是杰森吗?”
莫本利激动地拿起话筒,眼眶里罕见地泛起了湿润的薄光。
待电话那头传来杰森熟悉的声音时,他颤抖的身体才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费多拿起一叠方巾,小心地为莫本利拭去额上的汗珠,然后轻轻带上门,走出了莫本利的书房。
多年的处世经验告诉他,莫本利与莫杰森的此番交谈是不应该被第三个人听见的。
电话里的秘密有毒,不论是谁的耳朵沾了,都会致命。
不过还好,在电话响起前几秒,莫本利已经给出了答案,虽然那句话没有说完,但是费多已经听出了完整的意思。
——安德诺是生是死,取决于培熙是去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