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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秘密香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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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正是更深露重的时候。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染至天际,厚厚的云层已然模糊了月亮的轮廓。远远望去,只见一团银灰色的微光晕在苍穹之上,渺远朦胧,像天空之神睡意惺忪之时一只半开半阖的眼睛。

    小木屋的阁楼之上依旧透着柔黄的灯光。

    做完一本几何题,南薰打算读一篇社会学的论文再睡觉。

    她从书包里取出英文词典,翻开的一刹那,呼吸骤停。

    纸页上鬼画符一样的算术草稿和数不清的墨渍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每天都把这本又厚又重的词典背到学校去,从不拒绝同学们借去查阅,想以此结交善缘,却没想到有人竟然直接把词典当演算纸用。

    乱糟糟的字迹如锐利的刀痕刻在皮肤上一般,如果这本词典有知觉,一定会很痛吧。

    沉重的心情使呼吸变得窒重,南薰想继续埋头书本,词典上的乌糟字迹却如魑魅魍魉跃入脑中兴风作浪。

    少女只好起身,从写字台旁边的玻璃斗柜里取出一盏小小的香薰灯。

    火柴嗤地划亮,香薰灯静静燃烧,淡淡的幽香点点满溢。

    睡意渐起。

    钢笔滑落,与地板碰出一声“啪啦”脆响。

    南薰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不一会儿脸上便传来颧骨硌在桌面上那种硬邦邦的触感。

    虽然有点疼,但并不能阻挡她投奔梦境的脚步。

    梦真是个好东西,它就像是一处满载温情的港湾,永远都不会拒绝任何一颗颠沛流离的心。

    墙壁上的布谷鸟挂钟咔嚓咔嚓,不知疲倦的指针拖着细长的暗影向夜的更深处匍匐。

    行走在梦境中的少女,沿着时光之河溯洄而上,在米其林餐厅门前停下了脚步。

    她的少年此时就在那里等着她。

    那是三年前,培熙第一次带南薰去西餐厅。

    其实他俩那迟钝的味蕾哪里能够品味出卡莎萨鸡尾酒的热辣风情,牛排就更别提了,培熙坐在餐桌对面,很绅士地教南薰如何使用刀叉,如何动作优雅地切割牛肉,教得一板一眼像模像样。

    其实他就是个半吊子。

    反正南薰比他更老土,连淑女都装不来,盘子里的那块牛肉实在太硬,她就干脆左手用餐刀固定食物,右手将叉子剜进牛肉,然后使劲向上扯,谁知一不小心用力过猛,被分离出的那一小块牛肉竟然飞了出去,落进邻桌上的一碗海鲜汤里。

    邻桌的那位老男士正手握玫瑰花枝,闭着眼睛撅起嘴唇,柔情款款地要去亲身旁的娇俏情人,却突然被溅了一脸淋漓汤水,吓得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小情人在耍脾气呢!

    南薰和培熙忙不迭向他们俩道歉,得到原谅后,两人收回目光,红着脸低下头,憋了好半晌,还是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睡梦中的意识轻如木槎,正在缓缓浮向苏醒的水面,她用力想重新扎进睡梦,但一阵笨重的鼾声拖住了她重回梦境的脚步。

    意识的恢复首先是在触觉上,南薰心里“咯噔”一下。

    咦?

    她的脑袋下面不再是把颧骨硌得生疼的硬桌板,而是一团毛绒绒的柔软物。

    而且这个小东西把女孩耷下的脑袋垫高了一点,好让她躬着的腰杆也能舒服些,随着意识渐渐清醒,南薰才感觉到这小东西的身体随着耳旁的这阵鼾声一起一伏……

    “啊!怎么是你啊……”

    南薰睁开迷蒙的双眼,才看清原来桌子上趴着的是自己家养的考拉。

    圆滚滚的身体、软软的灰褐色短毛,憨厚的表情,教人看了忍不住想把它像搓面团一样放在腿上来回揉捏。

    刚才就在南薰还在梦中和培熙偷偷窃笑的时候,它就悄悄从窗户外爬进来,然后将身体轻轻地、轻轻地钻进女孩的臂弯。

    它想这样能让它的小主人睡得舒服些,可是不知不觉地,它自己也睡着了,然后它粗粗笨笨的鼾声就把她给吵醒了……

    “连自己会打鼾都不知道!害的我刚刚只能和培熙不辞而别,都怪你都怪你!”

    南薰揪着考拉的小耳朵把它的小脑袋像面团一样地揉搓。

    小家伙感觉自己很无辜,又没有谁告诉过它它睡着了会打鼾。

    南薰发泄完毕后,将小家伙的两腋架在自己的虎口上,直直逼视着它道:“南小懒,你到底偷吃了我多少奶酪,胖成这个样子,不怕嫁不出去呀?以前我还想着你能从森林里带一只超级无敌可爱的考拉先生回来,现在看你这样子,八成以后带回来的考拉先生比你还难看,哎……”

    南薰放下一脸赧然的考拉,将头枕靠在它的身上,一种带着温热体温的柔软触感熨帖着她的脸颊。

    女孩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想了想,轻言细语地说:“小懒,帮我个忙可以吗?下次我和培熙在一起的时候,你跳过来让我抱抱好吗?我不会跟他说你是我的。”

    少女等着她心爱的考拉舔舐她的手指,因为那代表肯定的答复。

    “想不想吃奶酪呀?”

    南薰见考拉没有反应,便嗲着声音引诱道。

    可考拉却挣脱开她的臂窝,背对着她缓缓朝窗台爬去。

    南薰叹口气,“好吧,当我没说过。”

    窗台上的香薰灯燃尽,视线再次触及词典上的魑魅魍魉,只当是一具具死尸,南薰的心情已是波澜不惊。

    夜晚的熏风扑面,一股清甜的幽香从鼻尖倏然掠过。

    南薰精神一振,急忙擦亮眼睛将脖子伸出窗外。

    楼下花园中的小池塘里积水空明,一朵洁白的雾陀兰静静浮于水面,远远望去,像天上的云朵坠入了水里。

    一个深长的呼吸后,少女酡颜绽放。

    这株她亲手栽种的雾陀兰,要开花了!

    这意味着,她也能像父亲那样做一名真正的香薰师了。

    是的,南父一直都隐瞒着自己的身份。

    所有人都知道木汀岛上有一位神秘的香薰师,他制作的香薰可以帮助人们把不愿再纠结的心事变得很轻,甚至忘掉。

    这世间,有多少人擅长伪装坚强,却又只有多少人,懂得该如何卸下盔甲。

    多少人,连独处时,都在纠结别人想法。连时过境迁后,都还放不下那些永远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

    虽然人们并不能用这种神秘香薰解决现实问题,但南家的香薰生意却从未冷清过。

    毕竟,停止精神内耗也是一种很普遍的诉求。

    烟瓷树林里有一棵百年榕树,榕树的树洞里总是盛满了一张张白色信封。小懒总是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潜入树洞,衔起里面的信封送到小木屋旁的玻璃花坊里。

    而南父,就根据信纸上的心事和诉求制作对应的香薰。香薰制成后,再由小懒根据信封上留下的地址,悄悄将香薰放在买主的窗台上。

    当然,每个信封里都有数量不等的钱币。

    岛上的人都很好奇,香薰师究竟何许人也。

    但南父却绝不向外人透露一丝有关香薰的秘密。

    因为香薰师通过那些信知晓了太多人的隐秘心事,如果真身显现,将会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

    比如……欧缇雅。

    欧缇雅跟她的养母葛梅妮发生争吵后,总是需要靠香薰平复情绪。

    于是,南薰便知道了她的很多秘密,比如她用身体为葛梅妮争取生意伙伴。

    严格讲来,这算不得秘密,毕竟坊间早有这样的流言。

    但南薰比公众知道的更多的是,欧缇雅是受了葛梅妮强迫,才做了那些违心的事情。她抗争过,挣扎过。她真实的生活根本不是她在社交场上表现出来的那样美好光鲜。而且,她恨葛梅妮,却因葛梅妮是自己的养母,又不得不爱她、敬她、顺从她。

    最近,南薰又得知了欧缇雅的一个秘密,她爱上了一个马来青年。那个马来青年出生矿工家庭,葛梅妮不同意她嫁给一个这样穷酸之辈。而这件事,她不打算跟自己养母妥协。

    南父要求家人严守香薰秘密另一个原因是,小木屋花园里那些用以制作香薰的花朵,必须在极其幽谧的环境里生长,绝对不能被外界的好奇与喧嚣打扰,否则它们会失去灵性,从而导致香薰失效。

    所以,他在与花园毗邻的土地上开垦菜园,以菜农的角色去饰演他人眼中的自己。

    在世人眼中扮演菜农,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芸芸众生,菜农最是苦大仇深。

    不识天地心,徒然怨风雨。

    就算天公和颜,人间也有像马克这样势利客路过时,也要随意来踩上两脚,以获取自身的优越感。

    但是南父不在乎,一个人活着的价值的确需要世人的肯定,但不一定非得是听得到掌声和看得见的赏慕,南家的香薰生意一直是如日中天,他觉得这就已经够了。

    南父曾对妻子说:“我年轻的时候有两个心愿,一是喜欢一个人,而她恰好是愿意和我相濡以沫一辈子的那个人,二是喜欢做一件事,而这件事恰好能印证你活着的价值,我觉得这两个心愿叠加在一起,就是人生最大的福祉,而现在,我两个心愿都达成了,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是啊,做个卑微的菜农又如何?当内心足够充实温暖,生命的舞台哪会轮得到虚荣心登台做戏?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南父拥有那般充裕的精神额度,希侬就受不了南父因为怕暴露香薰花园而对马克的暴劣行径一忍再忍。

    好多次,香薰的秘密就像一颗快要被吐出的珍珠被南薰衔在嘴里,最后还是生生地被咽了回去。

    虽然培熙从不因她是菜农之女而低看她,但她还是希望能向喜欢的人展示自己身上那片有着独特色泽的羽毛。

    这不是虚荣,这只是……真的太喜欢他。

    凝望着夜色中静静绽放的雾陀兰,南薰心房一颤,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待雾陀兰盛放之时,她要撷取它的花蕊做成香薰,然后把它当做礼物送给培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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