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二十五章偏不(2)
晚上,林辜月被陈经理喊着对目前拟好的元旦活动企划提出三个以上的建设性建议,并做可操性修改。完成任务后,她跑去时洇的房间玩。
她们一起穿着睡衣躺在双人大床上,时洇突然开始笑:“刚刚泡温泉的时候,向秋澄跟我说,任朝暮这种人放在少女漫里都属于过时了的,不懂我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林辜月顺着她的话问:“那你怎么讲?”
时洇说:“我说,可能因为我正好是过时少女漫的受众体吧。但其实他在哪部漫画里,我就是哪部漫画的受众体。”
林辜月抱起胳膊,摸了摸手臂上鸡皮疙瘩:“好肉麻。”
“只在你面前说。”时洇“嘿嘿”笑了一下,又正经道,“开玩笑啦——其实我从前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像是弥补缺憾,好让空荡荡的心不再刮大风。但现在呢,却是先填满自己心里的风口,再带着不破碎的心,去拥抱另一个完整的人。”
“挺好的。对了,我上次回家,去翻了一下旧手机上和你的聊天记录,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一直没发给你,等着当面看你的反应。记得往右划。”
林辜月掏出手机,翻了翻相册,点了一张照片,递给时洇。
时洇以为是什么高中时期的丑照,不抱希望地接过,看到照片后一下怔住了。这四张照片是当初在话剧社时,她让林辜月帮忙抓拍的与任朝暮的合影。
第一张,时洇悄悄地瞄着任朝暮,表情鬼鬼祟祟的,一看就在打什么鬼机灵。
第二张,她笑得很灿烂,脑袋还微微地向任朝暮靠去。
第三张,任朝暮斜眼看着时洇,她仓皇地收起笑容,手臂刚要往下坠。
第四张,时洇尴尬地笑着,手掌搓着校裤。而任朝暮嘴角上扬,向来淡漠的眼里是出乎意料的温柔。
林辜月翻了个身,看着时洇越来越羞怯的眼尾,就像从前那般兵荒马乱。
“原来他那时也喜欢你,我都不知道。”
“那时的你怎么会知道啦。连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
“也是,那时的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那时的林辜月,怎么会看见任朝暮在进教室后脚步微微一顿,短促地乱了节奏和微不可查的异状,然后故作镇定地拉起帽子,是为了遮掩发红发烫的耳朵。
那时的林辜月不可能推断,任朝暮的伤早就已经恢复到就可以去篮球队训练了,可还是每次社团课都来话剧社,甚至同意上舞台出演角色,这都是为了能多见一会儿时洇。
那时的林辜月更不会想到,任朝暮在第一天一瘸一拐地进话剧社时,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时洇。他在那时便觉得她的眼神,和他姐姐爱看的动画里的角色土萌萤一模一样,所以在向秋澄建社团群前,便把自己原本是风景画的头像改成了像时洇的土萌萤,即使他连土萌萤具体是什么人都不了解。
那时的林辜月也绝不会猜出,任朝暮也喜欢时洇,就如同时洇喜欢他那样。
那时的林辜月当然不会知道、看见、推断、想到、猜出这一切。
因为许许多多属于那时的我们的故事,总需要后来的我们才能读懂。
“其实我偶尔也羡慕任朝暮。他分掉了你的时间和精力,我在你心里变得好像没以前那么重要了。”
“任朝暮也说过这句话,他用的还不是羡慕这个词,是嫉妒,他是这么说的——我很嫉妒林辜月,好像在你心中,我永远不可能有林辜月那么重要。”
“他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也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我问你一个很幼稚的问题,我和任朝暮掉进河里,你救谁?”
“我一直不觉得这个问题像在二选一谁是最重要的人,而是很像在问,这两个人之间,你最希望谁能好好活着,又对陪伴谁度过艰难日子最有自信。如果是这么理解题意,我选救你。”
林辜月故意刁难她,开起玩笑:“那你是没有自信陪我度过艰难的日子咯。”
“因为我可以是任朝暮的解药,却不是你的解药。”
“解药,从字面意义应该指的是消解病痛的药吧,那这样的话,时洇,你也是我的解药。”
“但我想说的这个病痛不是生活上的小烦恼和小寂寞,而是真正的人生困境。你以前是我的解药,盛放的解药,是宣阳的解药,可我们也都知道我们不是你的解药。高中的一些时刻,还有你在美国刚开始的几个月,我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愿意在你和叶限的事情上推一把吗?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他对你好到什么境界和程度,而是因为,我们想你的人生再不会陷入从前那样的痛苦时刻。所以我们愿意给叶限让步,愿意看着全天下最好的女孩林辜月和别人在一起。”
时洇说着说着开始哽咽,哽咽着哽咽着,开始大哭:“本来在一起这种事情是没什么的,说得仿佛你这个人就从此消失了一样。但可能我们在精神方面都多少有点太依赖你了,又多少有点自私,觉得林辜月其实不要和任何人在一起,只跟我们玩就好了,忍不住心想和林辜月在一起的那个人一定是来和我们抢林辜月的。但其实林辜月不属于我们,就算和别人在一起了,也不属于那个别人,林辜月一直只属于她自己。想到这一点,我们三个就又没有那么像小气鬼了。”
林辜月被她说得也莫名泛泪,听到最后一句话又笑出来:“也许我一直讨厌任朝暮,其中一方面也是这个原因吧。我也像小气鬼。”
“我们来的时候在车上玩真心话大冒险,我抽到一个问题是‘世界末日到的时候你愿意带谁逃跑’,我就说想带林辜月。任朝暮当时生气了,但是他又理解我,因为我也曾经和他说过,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我怀疑自己怎么这么讨人厌的时候,是林辜月和我说那些事情绝对不是我的错然后哄我睡觉。在喜欢全世界包括任朝暮之前,我最先喜欢的人是林辜月。”
她们的眼泪淌进枕头,小溪,雨林,岁月的大海与漫漫的心河。
时洇吸了吸鼻子:“其实刚刚最后那句话不是我想的,是宣阳和盛放想的,但是他们觉得我比较厚脸皮敢对你撒娇,所以就叫我告诉你。”
林辜月的笑容又一下在眼泪中漾开。这太像他们几个会偷偷做的事情了。偷偷地为她好。
“你还笑。”时洇捶了一下她的肩膀,“我准备的这些话全部都建立在我们国庆来玩的时候,你已经和叶限在一起的基础上,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都没见过他。”
林辜月大笑中还夹着未完的泪意:“我就想了,为什么我听着总觉得哪里怪,原来是情景设置和真实背景不同。”
“算了,林辜月这个人就是慢悠悠。”
时洇靠在林辜月的颈窝里,小声地说:“辜月,你已经是很好的人了,所以我不会祝你成为更好的自己,我只祝你自由健康快乐。”
林辜月也把脸颊轻轻靠在时洇毛绒绒的卷发上:“你也是。自由健康快乐。还有,幸福。”
夜色墨水般倒进她们的房间,她却好像看见什么正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着。
国庆第三天,他们这帮人便要走了。
向秋澄插着兜,望了望四周:“可惜了,我们话剧社小分队还差一个叶限。”
时洇笑了笑:“他肯定很快就会来。”
林辜月在门口陪他们说话,给他们送行,好像听到陈经理在喊她,便转身,结果手一挥,拳头直接撞进站在后面的任朝暮的肚子。
时洇震惊地目睹一切,小声在林辜月耳边:“你还当小气鬼啊。”
林辜月连忙摆手:“我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任朝暮镇定地站如松:“所以之前那两次都是故意的。”
“那也没有,圆珠笔也是不小心的,只有扔勺子是故意的。”
听到林辜月如此大言不惭,时洇在一旁讪讪地对任朝暮笑:“我以前没觉得,现在这么一看,原来你脾气也还可以。”
“喂——走啦——”向秋澄把多人座的商务车开到门口,摇下车窗对他们几个喊道。
时洇点了点头,和林辜月说了声“那下次见”,便扯了扯任朝暮的袖子要走。任朝暮小跑上去与她并肩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然后和她十指相扣。林辜月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心想,这一幕多像爱情电影的结局定格,两个相爱的旅者拉起行李箱,手牵手,搭上车,共同奔赴无尽蔓延的未来。那么短的路,可以看得见那么远的以后。
“请放心。”
这是任朝暮在转身那刻,小声又快速地对林辜月说的话。
不知道十六七岁的时洇,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是否又会羞红了脸,还是会闪烁着眼睛,很骄傲地说:“看吧,他真的不讨厌我,相反的,还非常喜欢我。辜月,我可没猜错。”
国庆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月泉山庄的客流量骤减,但陈经理还是没放过林辜月,让她给国庆七天写一份完整的全方位复盘报告。
复盘这个过程是为了总结工作成功规律,找出漏洞,避免将来犯同样的错误。这是网上检索到的定义。林辜月以前以为的复盘是疏通逻辑,得出真相。很多词的性质在不同场合就变得不一样了,复盘只是其中之一。
她报告写了一半,准备去联系财务要七天的账户记录,打开微信看到郑克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辜月,这周六晚上你们的餐厅包厢还有位置吗,我想求婚。”
“还没求过婚?你们不是下个月就办婚宴了。”
“是,欠她一个求婚。我想找一个普通的周末,给她惊喜。听很多人说你们酒店的餐厅氛围特别好。”
林辜月漠然地看着那个“欠”字。她也不懂为什么是她在漠然,明明她的概念里,婚姻从来不证明什么。更何况,明明宋等等和郑克已经分手很久了,郑克和他的未婚妻订婚也是两年前的事情,期间宋等等也换了两个男朋友。
“最近淡季,你要几点?一会儿我发给你菜单,你看看是我们这边定好的一套菜单,还是重新定一套新的。需要蛋糕和花吗?”
“六点。我不太懂吃,就你们那边的菜单好了。花和蛋糕我会准备。”
“好的,收到。我给你推个微信,具体的细节安排你可以和这个管理说,她人很负责,之前也做过类似的惊喜活动,经验丰富。希望郑先生的求婚一切顺利。”
“行,工作辛苦了,小林总。”有时候小婷老师会开玩笑喊她“小林总”,不过郑克从来不那么喊,在这个情境下,郑克突然用上这个称呼,林辜月只觉得明褒暗贬。会写作的人永远喜欢在文字细节里膈应别人。郑克是,林辜月也是。
林辜月所幸把话放开讲:“那也不是我辛苦,是帮你策划惊喜求婚的管理辛苦,是你们这对谋划幸福生活的新人辛苦。”
发完没多久,郑克直接给她打了语音电话,开头第一句便是笑她用“谋划”这个词,然后说:“辜月,你现在很像父母离异后看到他们各自组建新家庭于是在闹的小孩。”
“你现在又不叫我小林总了?”
“那也是你先喊我郑先生的。”
“有什么问题,新郎新娘不就是被喊某先生和某小姐。”
“工作上态度专业的你被喊小林总也没有问题吧。”
“好。小林总工作忙得很,没空去你的婚礼了。”林辜月说完这句话,发觉自己真的很像那种即将拥有新妈妈然后无理取闹的小孩。她明白道理,可她还是念念不忘过去郑克和宋等等在一起的模样。
“你生气归生气,我还是希望你来。等等她也会来。”
林辜月的愤愤不平被一同冷水浇灭,她冷静了一会儿,问:“她那么讨厌云江,结果愿意为了看你结婚回云江。而且你还叫她等等,而不是宋等等。”好吧,其实也并不冷静。
郑克在电话那头轻轻笑道:“所以你就觉得这证明了她还喜欢我,并且我还喜欢她?”
林辜月确实这么想,但是要承认起来就显得她十分不成熟和轻率,于是不说话了。郑克听她沉默,便继续问:“如果要你写我和她重逢,你会怎么写?”
林辜月其实想过这个画面,很多很多次,所以能不假思索:“飞速的高铁,窗外略过无数树木与田野,夕阳却留在原地,她敲着电脑,你捧着咖啡杯,坐在对面,和她说‘你怎么也在这’。”
“你觉得这就是我和她重逢的画面?”
“对。”
“但那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和她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小学同学聚会,她没来参加,于是有人给她打了视频电话。她看到我时说‘嗨’,我说‘好久不见’。然后就没了。”
“你想表达你和宋等等之间的美好全是我幻想出来的假象。”
“不是,我是想表达,美好确实发生过,但其实在那些如梦似幻的故事以外,我和宋等等很普通。”他顿了顿,“本科毕业的时候,她读研继续读书,我想过为她留在上海工作,但她臭骂我一顿说,她不会为了我放弃研究生学位回云江,我也不许为她留在上海从而改变人生轨迹,更何况她有自信我们不会分手,自信得像大部分当下很相爱的情侣那样。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们吵架,分手,也像大多数异地恋的情侣那样。接着,我工作,准备结婚,她也毕业,工作,恋爱,我们依然像大部分分手后过好自己生活的情侣。我们的故事不是你在书里读过的那些曾经沧海难为水、命中注定的爱情,我和宋等等就是非常普通的曾经喜欢过对方,后来又觉得疲惫的前任,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现实里的爱情不是放在殿堂之上或地狱之下的,而是放在茶杯、车轮、牙膏里的。”
多具有说服力的一段话,林辜月心想。
“至少作为一个曾经领你进写作阅读大门的半个老师,我希望你可以看到书以外的情感与世界。”
林辜月的看着电脑里写了一半的报告,眼睛描摹这最后一个句号画圈,画了无数个圈,才应道:“我知道了。”
“所以我的婚礼你会来吧。”
“本来也是随口说的。”
后来,郑克求婚的策划都是林辜月全程操办的,没有交给那个陌生的管理。如何让郑克心中完美的求婚画面出现,林辜月比陌生人更知道。
那个晚上,郑克单膝下跪,打开准备好的象征承诺的钻戒。他未来的妻子眼睛里闪烁着一个亮点,不知是反射着烛灯,还是反射着钻戒的光,又或者只是泪光。
“我愿意。”
林辜月注视着这一幕,好像在某一瞬间,郑克未婚妻的脸突然变成了宋等等的脸,然后又立刻变了回去。她知道,那个虚拟的瞬间是她给郑克与宋等等所写的未来,出现在她幻想与相信里的殿堂里。
没有那么多尽善尽美,没有那么多流连忘返。
茶杯、车轮、牙膏,也可以是千金不换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