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十三章保持肃静(1)
林辜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桦北小学的一年级教室,她坐在正中间,往窗外望去,那些不太说过话的同学和没再见过的老师们矗立在外,像公园里整齐且笔直的树,其中还有她的爸爸妈妈。再往教室里看,身边都是她无比熟悉的人们,有沈嘉越、宋等等、时洇、郑克、盛放、宣阳,就连秀珠女士也在这里。她还看见了梁好。
如梁好的恨意所愿,那届中考结束后,林辜月再也没有找过她了。
梁好转过头,对她说:“姐姐,认真听讲。”
林辜月哭了。她这几年一直都很内疚,梁好的偏离是她的责任,尽管时洇说过“你不要审判你自己”,但她早知道自己被梁好当作人生的旗帜与灯塔,她的选择早不仅是自己的选择了,她没有考虑到梁好。一切都是她的错。
讲台上是张校长和朱老师,他们讲的不是王尔德与黑柳彻子,而是计量经济的检验题,是林辜月在商科里最讨厌的一门课。
她听得兴致缺缺,这时,窗外的人们消失了,一只白色的大兔子跳了过去,它的耳朵上别了一只草莓图案的发卡。
“要去追它吗?”
闻声转头,原来她的同桌是叶限。
林辜月没说话,也没动,她在想如果突然跑出去,就会扰乱课堂秩序,爸爸妈妈知道了会批评她。
她犹豫不决时,叶限牵起她的手,跑出了教室。她没有回头去看教室里其余的人的表情,就那样跟着叶限跑起来了。
路途中,她听见背后轰隆一声响,扭头一看,身后出现了两个人,是爸爸妈妈。只不过,妈妈变成红皇后,爸爸变成审判时的国王。
他们紧追兔子,红皇后与国王紧追他们。跑到了一个山坡,在最尖处,兔子往下跳,他们到了相同位置,看见下面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洞。
林辜月生气地回头,对红皇后与国王喊道:“为什么要追我?”
“法规第四十二条,不允许穿蓝色的裙子。”
林辜月低头一看,她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爱丽丝的蓝裙,腰间系了白色的围裙。她为自己主张道:“这根本不是一种法规,是你们这儿编出来的。现实生活才没有。”
红皇后笑了:“那你觉得什么是现实呢?我在哪儿,哪儿就是现实。”
他们步步逼近,林辜月和叶限步步紧退。
她的心脏因恐惧而狂跳,叶限说:“要跳进那个兔子洞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如果我们一起跳呢?”
“那我就跳。”
她和叶限转身,深洞里传来幽森的声音,隐约夹杂着那只兔子在说:“时间来不及了,时间来不及了。”
林辜月看了看叶限,又看了看洞,向前迈步,一跃而下,而那只被牵着的手却在瞬间空了,她一边坠落,一边大喊:“你骗人,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吗?”
叶限看着她,温暖地笑。
“林辜月,你要自由。”他说。
林辜月张开嘴,她想喊些什么,可她没有来得及开口。
光速下落的失重感,让她在此刻醒了。
惊醒带来的心悸使林辜月左胸口鼓动如雷。
她望着天花板,听着心跳,心想,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她摸了一下手机——已经用了几年的全触屏手机,一开始很不习惯没有按键,新品出了几代,也一直没换,直到内存爆满,才不得不换了一部新的。想来也神奇,过去16g就够用,但现在256g都嫌太少。于是她买新手机时干脆买了1t内存。信息时代,催人消费的时代。究竟是需决定了供,还是供决定了需。
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她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林辜月点开微信,又点开置顶的叶限,在消息框打着“只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我刚刚梦见你了”。然后她想起好像自从去年生日起,她和叶限之间就变得有点尴尬,于是手指停在发送键上,没有点下去。
四年来,每年生日,叶限都会来洛杉矶陪她过,依然那么像圣诞老人,总是从天而降带来礼物。叶限的大学专业是软件工程,但他来美国的钱不是从这个专业来的,而是从他在高三毕业起就开始做的那个手绘动画视频账号来的。叶限现在的物质富裕程度,用沈嘉越的话来说:“我们俩余生什么也不干,就靠叶限养,估计也不是不行。”
林辜月和沈嘉越一面为叶限骄傲,一面无形地感到来自同辈的压力。这种感觉类似于大二时,林辜月得意洋洋地和郑克说,她把《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册读完了,结果郑克说他把七册都看完了。一种突然间被人甩在后头的纳闷。
林辜月和沈嘉越也并非那么糟糕,他们不像十八岁时那样迷茫,四年里已经猜到自己会大概会在什么地方工作并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大部分大学生都不是林辜月和沈嘉越那样有不错的家境和得力父母的人,也不是叶限那种又有才华又拼命、并能幸运地抓住时机和风向标的人,而是像在漆黑迷宫里的玩家,听不见任何风声,看不见任何指引,记不清任何方位,只能一只手摸墙,一只手匍匐,走到哪算哪。
大多人是这么长大的——童年与青春期被夸“有天赋”,成人后却在各自领域里变得“平凡”和“按部就班”。人们一向爱用天赋来夸奖。其实小孩最有天赋。当一个了不起的小孩比当一个了不起的大人来得容易。
那些从小到大被夸惯了的天才们,最怕被说是平凡和按部就班,这是骂人的话,说你这个人没个性没特色。直到后来都长大了,才知道这是祝愿。你平凡得像没有受过灾的幸运儿,你按部就班得像你的人生是玩到高分的俄罗斯方块,排兵布阵,每个空格都正好满意。
很多人到最后就没有天赋了,只剩下锻炼好的巧言令色,什么能力都够用就好。大家在人生的试管恰恰好好地看准毫升,只少不多。油嘴滑舌是捷径,请不要老实巴交。他们便是这么告诉下一辈的新生菜鸟。这是经验的传承。
林辜月会用到巧言令色这个词,是因为她接触商科的第一门课就是微观经济,那个教授的名字开头是w,他说经济是一门艺术。林辜月嗤之以鼻,偷偷心想凭什么是艺术。艺术不该用图表和数字去衡量铜臭的市场。她以为艺术是人类用思想和历史凝聚而成的天堂,要清高要洁净,要失了人气,要你欲懂不懂。商与艺术沾边是在玷污艺术。
后面她开始读金融,金融和经济不同,她没有被告知这是一种艺术,把人架在高处,只说了一切为了利益最大化。但是学到投资里的行为市场,讲人在面对损失与盈利,要损失时,人会选择去赌,盈利时,见好就收只得确定的。然后她想,确实如此。这是运筹帷幄上的关于算计的艺术,商人看得无比清晰。经济学与金融学作为商科的双胞胎,在这点上如此相通。
巧言令色,用另一种白话来讲就是“很会讲好听话”,林辜月被小学的班长罗琳这么评价过。小时候心里只有一杆秤去衡量距离,那长大的她呢,是否开始用算盘进行打算和计算价值了。
刚开学的两个多月里,她持续失眠到通宵,产生幻嗅,是她最无法忍受的烟味,她开始不懂呼吸,进而渐渐不懂怎么和人说话和打招呼,懒得吃饭和见太阳,人瘦了二十斤。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内核,常常各种情绪,或者是行为,都是靠认知引导她应该怎么做,而并非发自内心。她在假装外向和开朗,假装很擅长问候“howareyou”。有时候,她好不容易崩溃大哭后睡着,却只会重复做两种短暂的梦。一个梦是自己在公寓和学校图书馆吃鱼和剃鱼刺。另一个梦是自己给一本漫画书涂封面,好让它变得和别的漫画书一样,不再格格不入。
妈妈在视频电话里见到她时说她变得像一具骷髅。
林辜月知道为什么自己变这样。因为她开始深深怀疑生命是否真的伟大。
她在想,可能学商让她越来越薄,刻薄,单薄。薄得没有人情味,薄得觉得如果可以实现宏观目标,那么个体牺牲在所难免。
她在那段时间,曾经想过人存在的意义。那时候,她的内心已经忍不住倾向于: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不需要成为多好的人,只要有基本人性与道德观,以及能够成为效用的工作能力。人类不是神,是社群生物,如很多人所比喻的——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可被替换的螺丝钉。人类是不可能找到活着的真正意义的,或者说是找到能够跳出世俗的意义,生命在可被利用的时候才产生价值,譬如劳动力购买力。当失去这些的时候,其实人在所定义的社会里,就是没有价值的。大家原始的呼吸吃饭睡觉,都是毫无价值的。生而被支配,然后再按照社会规律被压迫然后创造价值,这就是人的一生。
然后林辜月把这段话发给时洇时,时洇说,只要存在那就有价值。
林辜月说,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其实她也根本不明白,究竟是时洇没有懂林辜月在说什么,还是林辜月钻进死胡同不懂时洇在说什么。
那阵子,她总是想起张爱玲用“薄荷酒里的冰块”来形容倒映绿灯的窗户,最后雾浓了,冰块化进夜里,灯光看不见了,窗户也模糊了。郑克在初中的文青时期爱提“虚无”二字,这两个字正好恰当地形容这种感觉。
后面她想了一晚又一晚,读了一些书,闲地看了几集美剧,为了写论文也速览了各种学科的文献,还有乱七八糟的社交媒体吵架,总之,如很多人建议的那样,“正在找事情干,别胡思乱想”。
不过可能那些文字和话语中的某个字眼最后给了她启发,一天晚上她突然明白了如此悲观的原因。
她与商科格格不入,因为她在企图用从小到大惯用的敏感的感性思维来解释商科。这不对。
林辜月的自我理想与新知识在拉扯时,她开始无限悲观。为自己无法像他人一样看到存在价值而感到遗憾。为自己这单薄刻薄、越来越薄的思想而痛苦。世界可能并不那样,那样的其实只是她而已,所以也为这样的她而看到这样的世界而伤心。
直到那天,叶限的小狗星星去世了。他们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讲了六个小时的电话。他们聊生命与价值,林辜月安慰他,他也安慰林辜月。她把那些自我拉扯告诉叶限。叶限给她唱《种太阳》,然后问,所以你觉得太阳真的能被种起来吗。林辜月说,不觉得。叶限说,所以知识就只是知识而已,你并没有因为新知识变成新的林辜月,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正是因为你没有变,所以才为那些知识感伤挣扎。
林辜月觉得叶限说得很对。她的本我逐渐与被灌输的新知识和解。
她开始走出门,学着同学们去健身房,或者在河边晨跑,她还是那么讨厌运动,后面也不运动了。但恍然间发现,卑劣的人类存在的意义或许是“见证”。她不伟大,但花开与下雪伟大,潮汐与星移伟大。她在这个世界里呆得越久,她见证的伟大也越多,她感受的价值也越多。
干脆不要把自己当成价值缔造者。
她是价值的见证者。
多么幸运,她还是保留了一些年轻的好奇心,以及不要就此驻足的欲望,就像宣阳曾经和她说的——“我们会想留在这个世界的原因是舍不得和还想再看看”。
不过,那场内心洪灾带来的后遗症是林辜月已经写不出故事了。
妈妈喊她帮亲戚家正读小学的小孩写作文,那叛逆小孩欠了一堆的作文作业,短时间赶不完。林辜月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亲戚的名字,也不知道妈妈是从哪揽的活,但大约觉得她心情太差又瘦那么多都是闲出来的,非要让她做点事儿。
林辜月看着图片里的作文标题,发现自己什么想法也没有,她既写不出秋游之乐,也写不出扶老奶奶过马路之满足,还写不出对师恩、父母恩之感动。返璞归真最难,而她仿佛失掉了孩童的视角。
她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坐在电脑前,打开word文档。
去模仿,去揣测,去量度。幻想成为一件艰难的事情。
光标闪烁,页面空白。
时光塑造人,同时也不放过不愿长大、只愿用一生去写童话的她。
林辜月变得只会记事,而没有了想象。她很难过,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婷老师和郑克。小婷老师一面可惜,说“难得你第一本书成绩就破我们的童书记录了,跟奇迹似的,也有动画制作厂来联系我们,还想趁热打铁推成一系列,要是能打成品牌就更好了”,一面也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也愿意等你,你的灵气和才华不可能只用了一本书就耗光了”。
郑克说的内容就不一样了,他说是因为林辜月现在变得太平静了,创作者不能平静,而是要思绪万千,就像格雷厄姆·格雷说的一样,“作者的心中有一块碎冰”,而她的心变成一潭死水了。
林辜月有些愣了,接着说,她最近烦了累了,以后再思绪万千吧。
她一平静就平静到大四,从《爱丽丝的病床边》后,就再也没有写出任何故事了。
在自救与创作中,她最终选择了自救。倒也有好事,那便是她迅速地恢复健康和内心建设,叶限来洛杉矶陪她过生日时,她已经胖回去一些,有点人样了。
其实叶限可以不用在上课期间飞来陪她过生日,因为一个月后就是圣诞节,她放假就能够回国,不差这么一个两个月,更何况她不太有仪式感,并不是很在意生日。林辜月叫叶限别来了。叶限第一年说是飞来看看她的状况,毕竟她一个人生活,他有点担心。第二年又说学校最近有点无聊。第三年再给理由的时候,林辜月说,算了,直接来吧,我替你找好了借口,十一月的洛杉矶比北京暖和多了,所以可以来避寒。
她和大多数国内的好朋友都没有断联,渐行渐远好像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忙碌其实是渐行渐远的借口,真正的原因在于那个位置是可被替代的。然而他们对于彼此而言,都太独一无二,即使隔着千里与时差,依然能够熟络地问候近况,和开中学时代的玩笑。
大部分如此,林辜月和叶限更是如此。叶限能够聪明地做到张弛有度,在她忙时没有打扰,在她闲时又说很多话。林辜月做不到这点,因为她也看不出叶限究竟忙不忙,每次无论她发什么消息,叶限都会在十分钟内回,从不敷衍。
林辜月也想过在叶限生日飞去北京,但是每年都是很多的作业和要准备考试,她抽不开时间。十八岁那个预感变成了真的,她确实是追不上叶限对她好的程度。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她大四那年的生日,林辜月犯了一个很致命的错误。
他们从一条很空很荡的街上,走回了林辜月的公寓楼下,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宋等等以前给她发过一张与郑克在灯下牵手的合影,林辜月想起那张照片,又看着她和叶限的影子,脑子像被错乱地电波袭击了,她说:“我们这样好像一对恋人。但我们不是,对吧?”
她说完那句话,奇异的电波便消失了,只剩下一条黑色直线,而其余的背景都是白色。叶限正要开口说话,她挥挥手,像开玩笑似的:“刚刚是想起了宋等等和郑克的事情,一时间忘记了你可能不喜欢这个形容。抱歉,哈哈。哦对了,我想起来还要给教授发个邮件。我先上去啦,拜拜。”
她一顿解释后落荒而逃。
回到公寓后,她收到了叶限的微信消息,只有一句话。
“我没有不喜欢。”
她看到那条消息后,第一反应是高兴,第二反应是叶限在安慰她,不想让她觉得太尴尬。显然在她心里,第二反应才是正解。
林辜月莫名其妙地在检索网站上搜索“神仙出现过吗”、“龙和恐龙是不是亲戚”、“四次元在哪里”。她用很多个新问号去充实大脑,想让自己忘却那个失误。
叶限向来为她着想,一直如往常一样地给她发消息,她心虚地起初不敢回,久而久之也装作和从前一样了。其实从那以后,他们一直没见过了,也并非她想躲着什么,而是她随便给证券公司投的简历过了,于是实习工作期间都没有回国。至少在网络上,他们都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林辜月还是有点怕了,她不再那么敢发消息了,总会思前想后地犹豫自己的话在她和叶限的聊天界面里是否正确合理。
正如现在,她把文字框里刚刚打上的那句“只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我刚刚梦见你了”,修改了好几版,还是删掉了。会掀起浪的话就不要发,这是她的评断标准。
她把手机丢在一边,开始整理行李。今天下午两点是她的本科毕业典礼,她决定在毕业典礼结束的第二天就立马回国。爸爸安排她回来后去家里在山上新开的温泉度假酒店学着做统筹管理工作,林辜月本来想问,那她的cfa一、二级证书以及金融专业毕业证是用来干嘛的,可她最后也没问,毕竟在证券公司实习的那段时间,她也深入地感受到自己对金融类工作的厌恶。所以研究生她还没有申请,爸妈也希望她回来先工作两年,再重新出去念书。
她收拾到桌面,看到电脑时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两天应该已经不会再有需要用到电脑的时候了,于是把电脑也关机,放进了电脑包里。
在关机前,电脑上显示的word文档正是她熬夜的原因。从去年的生日后不久,她开始构思这个名叫《爱丽丝的诗园》的长篇故事,虽然想好了题目和大致设定,却始终下不了笔,每次都只能在电脑前发呆,所以一直也没有告诉小婷老师和郑克。
她想再变得思绪万千。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